韦玄贞走进凉亭,步子迈得太急,上台阶的时候踉跄了一下,差点摔倒。
“阿耶当心。”韦沉香放下琉璃茶盏,站起身,搀扶父亲,责怪旁边侍立的宫婢,“你们怎么伺候的?”
宫婢们垂下头。
韦玄贞皱眉道:“你怎么被赶出来了?”
圣人……不,现在是先帝,先帝还没下葬,香娘身为后妃,被相王妃逐出灵堂,顷刻间成了大臣们中间的笑柄,他刚才被同僚们冷言冷语讥刺得老脸通红,只差没挖个地缝钻进去。
韦沉香脸色微微发白,“武氏……”
韦玄贞横她一眼,语气严厉,“慎言!”
凉亭周围的宫婢无声退下。
韦沉香眼圈一红,“阿耶,先帝走了,郎君是一国之主,为什么我还要忍气吞声?相王妃只是个王妃而已!没了先帝,她什么都不是!相王护着她又怎样?郎君才是皇帝,我早晚会让她尝尝被欺辱的滋味!”
韦玄贞摇头叹息,“香娘……没了先帝,相王妃还是相王妃,没了圣上的袒护,你才是一无所有啊!相王甚至根本不需要插手……你动不了相王妃的。”
韦沉香怔了怔。
她知道武英娘深受先帝疼爱,自幼和相王相识,婚后感情很好,武家人对她敬而远之,不亲近她,也不得罪她,世家贵族们争相巴结她,她可以在长安横着走。她去了洛阳以后,那边的公卿侯门被她收拾得服服帖帖的。
但是那又如何?还不是因为先帝宠溺纵容,武英娘才敢如此嚣张。
现在先帝死了,树倒猢狲散,没了靠山,武英娘还能得意到几时?
该轮到她扬眉吐气了。
看出女儿钻了牛角尖,韦玄贞长叹一口气,语重心长道,“相王妃可以支使得动宫中近侍、殿前亲卫,连朝中的几位相公也要卖她一个面子,你呢?你看看那些大臣,谁给过你一个笑脸?”
韦沉香咬了咬唇,“那是因为他们惧怕太后!”
太后是武英娘名义上的姑母,朝臣们奉承武英娘,还不是为了奉承太后。
“你也知道宫中还有位太后。”韦玄贞环顾一周,想了想,压低声音说,“既知道太后不好惹,你为什么和相王妃争执?她怎么说也是太后的侄女。”
他过来不是为了劝解韦沉香,他了解女儿,劝了她也不会听,多说无益,武太后才是他一直提防着的人。
韦沉香又羞又窘,她只是嘴角弯了一下,相王妃就叫人把她拖出去,害她丢尽颜面,她如果不争辩几句,以后岂不是一辈子都得被相王妃压一头?
她不甘心,明明皇帝是她的丈夫,为什么相王妃还能对她颐指气使!
“香娘,主上根基不稳,太后只手遮天,你身为后妃,应当为主上分忧,不要整天想着勾心斗角……”韦玄贞揉揉眉心,这个女儿既争气,又让他失望,她成了后妃,为韦家带来重振家业的契机,让他可以青云直上,官位一升再升,可女儿志大才疏,根本没法和太后年轻时相比。
香娘深知怎么应对困境,但是一旦摆脱束缚,获得高位,又会洋洋得意,妄想一步登天。
韦沉香咬咬牙,暂且抛开灵堂前的事,“太后终究只是太后,这天下终归是郎君的。”
看到女儿终于想起正事,韦玄贞欣慰地一笑,肃容道:“虽说太后年老,可看着精神旺健,如今先帝驾崩,太后没了掣肘,肯定还会继续把持朝政,主上的当务之急是培植自己的势力,以便和太后抗衡。”
新君即位,首先要稳定人心,收服老臣,提拔自己的心腹。
纵观朝堂,李显孤木难支,这时候,谁能比韦家更值得他信任?
韦家的荣宠兴衰都系在韦沉香身上,他们会无条件地拥护李显。
韦沉香陷入沉思。
她比武太后强,武太后出身不高,而她们韦家这一支虽然没落,但往上追溯,也能算得上是一地名望大族。
当年武太后能以比丘尼的身份再度回到长安,打败王皇后和萧淑妃,成为母仪天下的皇后,她也可以!
她不仅能当上皇后,还有娘家支持,地位只会比武太后更稳固。
李显耳根子软,赵观音死了以后,他对她几乎言听计从。
今日灵堂前遭受到的侮辱,她永生难忘,一定要找相王妃讨回来!
※
李治生前留有遗诏,一切丧葬仪式、陵园制度务必从简,不可靡费。
新君李显当然不敢真的照办,真把丧事办简单了,他会被天下人指着鼻子骂不孝。
于是丧事依旧操办得极为隆重。
大臣们跟随武太后和李显举哀,哭声震天。
年老的大臣受不住繁琐的礼仪,时不时有人晕厥,被近侍们抬下去休息。
夜里为了照明,一车车的名贵木材彻夜燃烧,做法事的僧道吟唱着古怪的调子,绕着灵柩走了一圈又一圈。
裴英娘几日几夜不睡,时时刻刻守在灵前,很多人过来劝她,有各家命妇,相熟的宗室公主,还有朝中大臣。
她无知无觉,感觉不到时光的流逝。
李旦没有劝她,嘱咐宫人们好生照看她。他有很多事情要忙,一有空闲,他便过来陪她,让她可以靠着自己睡一会儿。
浑浑噩噩熬过最开始的几天,裴英娘瘦了一大圈。
期间,李显期期艾艾围着她打转,东拉西扯,一会儿回忆李治生前的事,一会儿说李贤为太子时他们的日子有多难,一会儿忽然扯到赵观音身上……
说到最后,他哭着道:“十七娘,你不要生气。香娘她不是成心笑的,她很尊敬阿父,那天她只是太累了……”
韦沉香说的话只有裴英娘听见,她当然不会傻到把自己说过的话如实告诉李显,当晚她哭哭啼啼一个劲自责,说自己不该失礼惹怒裴英娘,她身子不好,生李裹儿的时候没有细心调养,落下一身病,跪了太久脑袋发晕,才会失仪。
李显觉得,以裴英娘的性格,不会冤枉韦沉香,但是李治刚刚离世,她那么尊敬李治,伤心难过之下,难免会看错。
韦沉香那么柔顺怯懦,怎么会对阿父不敬?
“我已经骂过她了,她很后悔,十七娘,你消消气。”李显不敢提再让韦沉香为李治哭丧的事,他怕裴英娘一气之下和他闹翻。
“陛下。”裴英娘面色冷淡,神情麻木,“我现在心情不好,很不好,不要烦我。你要庇护韦氏,是你的事,告诉她,以后出入宫闱,最好多带几个人,我见她一次,打她一次,打到她真心悔过为止。”
听裴英娘态度生疏,称呼他为陛下,李显手足无措,“十七娘……”
裴英娘抬起眼帘,冷笑一声,一字字厉声道:“别拿韦氏来烦我!阿父的英灵还没走远呢!”
她很少发脾气,一直都是和和气气的,使坏告状的时候,也是古灵精怪,促狭居多。忽然喝出这一句斥责,冷冽疏远,看着他的眼神,不带一丝温情。
李显愣了一下,又是羞愧又是茫然,哭着走开。
裴英娘吩咐忍冬,“韦氏住哪里?备一壶茶汤,你亲自领着人去她房里,她不是身体不好,不能久跪吗?给她补补身子。”
忍冬会意,让尚食局的宫婢熬煮了一锅苦涩辛辣、臭不可闻的药汤,送到韦氏跟前。
韦氏不肯喝,宫婢们的态度恭敬而殷勤,连劝带哄,强迫她喝下三碗药汤,才放开她。
韦氏大哭一场,谁知道那碗药汤里搁了什么脏东西!
她找李显哭诉,“妾身为皇妃,竟然受此侮辱,无颜再陪伴郎君身侧,请郎君准许妾落发为尼,也好减轻相王妃的怒火。”
李显支支吾吾,安慰韦氏,“十七娘平时不这样的……哎,怎么说你也有不对的地方,正好你需要好好养病,这段时日就别出去了,免得十七娘看到你不高兴。”
韦氏不想把李显逼得太紧,含泪跑开,迎风洒泪。
新仇旧恨让她恨得牙根发痒,总有一天,她会手握权力,把看不起她的人全部踩在脚下!
宫中的丧仪结束后,李旦把裴英娘抱回之前住过的东阁,强迫她吃饭。
他亲自喂她,抬起她的下巴,轻抚她瘦削的脸颊,“英娘,乖,阿父看到你饿肚子,一定会不高兴,吃点东西。想吃什么?”
以前住在东阁时,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不论阴晴雨雪,裴英娘几乎天天去含凉殿请安。
日复一日,风雨不辍。
她欢欢喜喜踏进内殿,李治坐在软榻上,招手叫她,“小十七,过来。”
他的语气偶尔会低沉一些,偶尔会明朗一些,唯有笑容始终温和。
她走过去以后,挨着他坐,食案上琳琅满目,全是好吃的茶点吃食。
武太后和李显决定将蓬莱宫改为原来的名字大明宫。
李显很快会携家带口搬进大明宫,含凉殿要换主人了。
不会再有人准备精美的山珍海味,斜靠凭几,含笑等着她迈进内室。
“我吃。”裴英娘回过神,接过李旦手里的银匙。
她要好好的。
李旦暗叹一口气,看她一口接一口吃完醴酪粥,命人撤去碗碟,抱起她走进内室,把她放到床榻上,拢紧锦被盖住,俯身轻吻她的眉心,“英娘,不许再伤心了。”
第一次在裴家门外见到她时,她瘦小可怜。
之后她入宫居住,生活起居都是比照着公主的待遇,慢慢娇养成一个面颊红润的小娘子,长胖了,也长高了,明眸皓齿,娇俏可人。
当着外人的面,她是个端庄沉静的高贵公主,彬彬有礼,不骄不躁。
私底下则软糯乖巧。每次仰着脸和他说话时,一双大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认真思索,小大人一样,甚是可爱。
熟悉以后,她试探着朝他撒娇,确定他会一直纵容她,她似乎觉得难以置信,想靠近他,又觉得胆怯。
李旦不动声色,他其实很享受小十七围在他身边笑闹。
她主动靠近他,他的心情会变得很好,那种喜悦能持续好几天。
发现她疏远害怕自己,他恢复阴沉冷漠,看什么都不顺眼。
他有些犹豫,觉得应该掩藏自己的冷淡,小娘子们不喜欢古板无趣的兄长。
可小十七没有讨厌他,她在他面前越来越放松,越来越活泼,偶尔还会壮起胆子打趣笑话他。
眼下她却如此颓废瘦弱,脸色苍白,双眼无神,仿佛所有活泼鲜活气都离她而去……
平时她只要皱一皱眉头,稍微有个不高兴的地方,李旦心里就会惦记很久,现在他却只能眼看捧在手心里的人一天天憔悴下去。
微凉的吻落在眉间,裴英娘闭一闭眼睛,旋即睁开,抬手摸李旦的脸,嗓音沙哑,“阿兄,你又忘了刮胡子。”
时下的贵族男儿们以留髯须为美,裴英娘偏偏不喜欢胡子,每次被胡茬扎到会念叨好几天。李旦没有说什么,时常提醒自己刮胡子,以免被她嫌弃。
这些天没有心思顾及其他事,胡茬又冒出来了。
李旦按住裴英娘的手,送到唇边,逐根吻她的指尖,“你快好起来。英娘好了,阿兄就去刮胡子。”
裴英娘勾住他的脖子,小声嘟囔,“阿兄,你别走,留下来陪我,等我好好睡上一觉,我就好了。”
她不能难过太久,阿兄会担心的,阿父地下有知,也会发愁。她要高高兴兴的,认真过好每一天。
李旦低低嗯一声,脱下木屐,抬腿上榻,把裴英娘按进怀里,右手在她背上轻轻拍着,“阿兄陪着你……十七,好好睡吧。”
裴英娘很快睡着了,梦中偶尔会颤抖两下,发出几声模糊不清的呢喃,眼角滑下一串泪珠。
李旦没有合眼,垂眸凝视着她的睡颜,发觉她在发抖,低头吻去她的泪水,柔声哄她,“英娘不怕,阿兄在这儿。”
她反复折腾了几次,慢慢平静下来。
一觉睡到夜色黑沉,水晶帘外人影晃动,半夏掀开竹帘往里张望。
近侍在外面等李旦。
裴英娘睡得很沉,李旦小心翼翼松开她,为她盖好锦被,手指轻抚她的面颊。就这么静静地看了一会儿,他起身走出内室。
近侍禀明来意。
本朝帝王墓葬因山为陵,李治遵从李世民立下的规矩,即位不久,就选定以梁山筑陵。
梁山位于长安西北,定名为乾陵。
李治将会长眠于此。
武太后任命李旦主持修筑乾陵之事,即刻启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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