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次节堂议事已过去好几日,张承奉的表现令人惊艳。
使主张淮鼎已经让掌书记张文彻去写了请授节度使旌节的书状。
其中大致含义无非就是归义军已换新节度使,但对大唐的忠心一如既往不会变,请求朝廷授予节度使旌节和新的阶衔。
为了打消皇帝的猜忌,请朝廷放心。
归义军以后不再东进,自愿放弃凉甘兰等州。
全心全意为大唐经营和守护好瓜沙尹西四州
还有就是为大唐收复祁连山南部的海西等地。
再备上些礼物如玉团、马、骆驼、羚羊角、卤砂、梵文佛经、波斯锦、鎶鑑等。
然后挑选了三十人组成朝贡使团,以押衙邓留住为使头,携带着供品和请节书状。
使团昨日已经出发,来回两千里,一切顺利的话,再次回到敦煌的时候,已经是三个月之后了。
至于使团中每个人都会夹带些私人货物在沿途交易赚些钱帛,那使府是不会理会的。前提是你完成了使团的任务。
如此千里朝贡,沿途困难重重,任何意外都有可能发生。
便如同那怀揣巨款的婴童在一群强盗面前走过,不被抢顺顺利利的走过去,那可是需要极大的勇气和幸运的。
但无论多难都必须这么做,对归义军来说,没有了大唐的支持,至少是名义上的支持,单单靠自己这一点实力,恐怕连自保都有些吃力。
大唐虽然遍地藩镇,国事衰微,节度使头衔多如牛毛。
但是在河西,在安西,在海西,在更远的西方。。。
大唐帝国的尊严与光辉依然在胡汉各族人心目中是神圣不可侵犯的。
毕竟二百年的帝国荣光虽已暗淡,但时下依然是那么的光彩夺目。
所以,张承奉的论断就是只要大唐一天不忘,这节度使旌节就必须去求。
无论用什么手段,哪怕是张承奉自己亲自去一趟长安。
要不然,你看看那索勋,没有大唐敕授的瓜州节度使,他至于这么嚣张跋扈吗?
至于张承奉想带队探海西之事,父亲张淮鼎就没有同意了。
就连自己的母亲阴氏都哭着劝自己不要弄险,派个得力的押衙带队就可以了云云。
搞得张承奉很是心烦,但母亲对自己的爱护却是不会假的,因此却也发作不得。
有些事是要一辈子憋在自己心中不可外传的。
总不能告诉别人这些事吧?
譬如只有自己知道祁连山以南哪里有煤矿、铁矿。
哪里有盐湖,可以获取天然钾肥来提高农田亩产量。
更何况自己还想实地探查一下哪里适合建坝拦水建水库。
一来,可以调节春夏之交时的水位,避免夏天天暖,冰川融化过快引起夏汛。
二来,有了水库,就有了稳定流速的公里来源,那么就可以利用起来水力机械了,到时候归义军人太少的问题便会有一个大的缓解。
凡此总总,只有张承奉亲自跑一趟才是最快的,其他人去了,盲人摸象罢了。
因此,张承奉这几日一直闷闷不乐,只是在后院跟枪棒刀箭较劲。
小丫鬟狸奴看着心疼,便央求着张承奉一起逛街。
此时此刻,张承奉就带着狸奴,二人一前一后,不紧不慢地在敦煌最繁华的北大街上走着呢。
小丫头倒是很兴奋,在前面蹦蹦跳跳地左看看右瞧瞧。
张承奉心不在焉地跟在后边。
心想,女人爱逛街这句话,确实是古今如一,不会有错的。
这几年归义军没有大的征战。
虽说沿边偏野村落和草场时常有劫掠事件发生,但也只有归义军使府知道。
居住在敦煌的普通百姓日子还算过得去。
至于那些世家大族就不用提了,人家什么时候都是过好日子。
即便吐蕃统治时期,吐蕃人也是需要靠他们帮忙才能够维持统治。
那怕张承奉自己所出身的张氏,其实也是不会有例外的。
无论古今,始终如一。
只不过此时此地,归义军还需要世家大族的鼎力支持。
如今虽然归义军中世家大族彼此联姻,势力盘根错节。
初期是对张承奉来说还是有利的,至于以后嘛,那就再说了。。。
归义军这个鱼缸太小,鱼还太少,还不是放鲶鱼进去的时候。
。。。。。。
北大街街道乃是夯土铺就,垫以黄沙。
看上去还算整洁,没有青砖绿瓦,更没有小桥流水人家。
但天然去雕饰的古朴致纯,却是另一种西北大漠中绿洲城市的美。
时常的风沙,令道路两边的亭台楼阁上如同涂抹了灰黄色的迷彩。
只有整个城市中遍植的杨柳桑槐,才会为这卷苍凉的大漠孤城图点缀上一抹清新绿意。
街道上,百姓川流不息,有挑着蔬菜的,有牵着驴车拉着炭的,还有驻足观看街边青楼中美人歌舞的。
来自异域的商队赶着驼队,也是络绎不绝。
匆匆间彼此交错而过,用着别人听不懂的波斯语、大食语,吆喝着让对方小心撞坏彼此货物。
街道两侧,贩卖商品的商店鳞次栉比。
不时传来几句吆叫卖声,竟让张承奉有种回到现代繁华闹市的感觉。
商店里里外外更是摆满了各种商品。
绣有各种美丽图案的波斯锦,暖和适用的西州布,踩在上边柔软舒服的于阗毯,还有铿亮的各色嵌银器皿,任人选购。
幸好有了这条丝绸之路,敦煌又正好是河西走廊的起点,号称“华戎所交,辐凑之地”。
归义军才能收取些不菲的过路商税来贴补田赋之不足。
归义军才供养得起近两千全职牙军和近万人的长行健儿充作州镇军。
只是这也就是勉强维持罢了,要发展壮大、一展抱负就别想了。
突然,前面不远处,狸奴好像发现了什么,回头招了下手,然后几步窜进了一家店铺之中。
张承奉没办法,摇了摇头,只得紧走几步跟了进去。
抬头看却原来是宋氏胭脂水粉店。
老板是个小老头,身穿富贵金钱图样的交领袍服,头戴员外巾,笑眯眯地跟在小丫头身边介绍着。
“姑娘,这是桂花油,将头发梳理得当后,将桂花油抹在头上,这样头发便能一丝不乱,还能保养发质不易枯干。”
“姑娘,这是香粉,名唤迎蝶粉,涂少许在脸颊上,就连蝴蝶都会闻着味飞过来。”
“那姑娘看看胭脂,可是配上上好的花露蒸的,你看看,这颜色多厚重,都能拧出汁子来。”
于是,为了尽快逃离此地,张承奉每样都买了些。
竟然花了他一匹绢帛,身上又没带,只得记了帐画了押,让店主辛苦一趟,去使府支取便是了。
看着小姑娘开心的样子,不时回头眯眼笑,张承奉就逗她,紧走几步,离得近些,说道:“狸奴,小小年纪就知道打扮了,难道有男人了?”。
狸奴小脸更红了,好像涂了新买的胭脂,小嘴嘟起来道:“奉哥就是坏,人家只是看看,没说要买,你就付钱了,现在又说我,不理你了。”
说完,就提着裙角向前方疾步跑去。
“你慢点儿,路上人多,别撞到了。”张承奉连忙喊道。
然后也追了上去,就见狸奴跑了几步又停住了,却原来是到了马市门口。
一个胡族少年牵着两匹马站在那里,穿着破旧黝黑的皮袍,戴着白毡帽,两腮红晕,一看就知道是南边的部落人,只是不知道是哪一族的?
估计是饿了很久,马也没卖出去,正愁眉苦脸地站在那里左顾右盼着。
集市中有市壁师管理,进入买卖都要交税。
估计这孩子没钱交,便只好在外边卖马。
小丫头看其中一匹小红马甚是可爱,不由停住了脚步。
张承奉慢慢走过去,来到胡族少年身边。
敦煌胡汉杂处,张承奉从小就学过吐蕃语。
这可是目前河西和西域通行的语言,
张承奉轻声用吐蕃语问道:“叫什么名字?”
“布日朗杰”少年答道。
“来此做什么?”张承奉又问。
“卖马买药救娘,俺娘得了风寒,一直发烧咳血。俺部落没人会医治”少年答。
“哦?家住何处?”张承奉再问。
“祁连山南边,黑海子草原上”少年又说。
“马我买了,多少钱?”张承奉说道。
“母马俺都不想卖,实在没办法,你给五匹生绢就行,小马一匹生绢”
“成交,我给你十匹绢,还可以帮你请敦煌城最有名的大夫给你娘看病,不过我有一个条件”张承奉说道。
“真的吗?”少年惊异地问道。
少年和两匹马走了三天才翻过祁连山来到敦煌城,可是城里人不会买他的马。因为敦煌并不是很缺马,更何况在马市外交易会被巡街抓去的。
如今看眼前的主仆二人,小丫鬟面容和善,还有这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少年,眼睛炯炯有神,透着说不出的沉稳干练。
“如果真能请了好大夫,治好我娘的病,这两匹马就送你了,更何况什么条件?”少年激动地说。
“那倒不必,本公子说话算话,买就是买。这条件嘛,也简单得很,就是请你做个向导,本公子想去海西那边游猎一番,顺道买几匹好马来玩玩。”张承奉轻描淡写地说着。
“好啊,就是做向导嘛,俺对回家的山路和草原最熟悉了,你们跟着我走就行。”少年着急地说着。
“先不要着急,布日朗杰,还要给你娘请大夫呢”小丫头插嘴说道。
“哦,是啊。还要请大夫。”布日朗杰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憨笑着说道。
“先与我们回家,吃些东西,好好歇息一晚,明日给你请大夫,我们也要准备一下,后日出发,可好?”张承奉沉声问道。
少年有些犹豫,本来是不想这么迟回去,但是这次遇到贵人相助,又可以帮忙请到汉人的大夫。这个诱惑还是蛮大的。
一咬牙,少年点点头同意了,表示最迟后日,再晚就担心娘亲的病情。
张承奉点头同意了,双方吐口水在手掌中,握了一下手,表示双方达成契约,不得反悔。
于是乎,一行人,两匹马,打道回府。
布日朗杰交给狸奴带下去洗漱吃食,安排个客房给他住,两匹马自然是有马厩的人来牵走。
张承奉则又一次来到后院正堂中,和父亲张淮鼎说了布日朗杰的事情,表示有本地人做向导,定然不会迷失在崇山峻岭之中。
又劝了很久,父亲张淮鼎终于同意了张承奉的南行。
看着儿子这段时间逐渐挺拔起来的背影,张淮鼎目光深沉,有关爱又有些不忍。
是张承奉的一句话打动了他。
“祖父披肝沥胆创下基业,如今张氏正宗,只剩张淮鼎和张承奉父子二人,其他都已凋零。如此危局,还要惜命,这基业如何守得住,最后不过是个身死族灭的下场。还不如奋起一搏,至于死地而后生。”
张承奉说得有道理,他何尝会有一天睡得安稳。
只能如此了。且随他去吧。
到时候派几个得力的人跟着奉哥便是了。
“哎。。。。。。”一声长叹传出去老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