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雀没料到韩初会约她。
很长一段时间没见了,那个印象中对云泠格外爱护的男人比初见时黑瘦了不少。来时西服的扣子都扣错了,下巴上的胡须没剃,像是经了些波折,看着愈显憔悴。
约的比较仓促,临时定的地点。
童雀是错开时间赴的约,之后还有其他的行程安排。在相约的餐厅见面,她没打算多停留,只要了杯柠檬水。
“韩先生突然约我,说实话,有些意外。”童雀其实能猜到他找自己的原因,明知故问:“是找我有什么事吗?”
“冒昧约童小姐出来,多有打扰。”韩初客气道,“我来,确实是有些话想跟童小姐说。”
服务生端了柠檬水上桌,童雀点头道了声谢。
“我约童小姐见面,其实是想……”韩初欲言又止,默了片刻,说:“童小姐那么聪明,应该是能猜到我来找你的目的。”
“猜?抱歉,我没那么多时间陪韩先生玩猜谜游戏。”童雀皱眉,拿起手机看了看时间,不怎么有耐心地催道:“我一会儿还有事,差不多,只有十分钟的时间能余给韩先生。有什么话,还烦请韩先生不要拐弯抹角,直接说。”
“好,那我就直说了。”韩初得了话,这才继续往下说:“其实我有个不情之请。可以的话,能不能麻烦童小姐不要总找各自理由接近云泠了?”
童雀笑了一下:“你这个要求很奇怪。”
“我知道,以我的立场来说这些话,是唐突了。但泠泠她,其实是个很单纯很善良的人。你姐姐走后,她一直念着你的姐姐。每次跟你碰面,看到跟你姐姐长得一模一样的一张脸,她都会受到不小的刺激。”韩初说,“念在她曾是你姐姐挚友的份上,希望童小姐能顾虑一下她的心情。”
“让我不要接近她,这话是云泠让你转达的?”童雀问。
“不是。我私下约童小姐,泠泠她不知情。”韩初说。
童雀避开了他提出的请求,问:“其实我觉得很奇怪,为什么韩先生你会认定云泠她受了刺激,是因为我?”
韩初明显怔了一下,许是来之前没料到她会这么问,没应对的说辞,低头掩饰着喝了口水。
见他突然止了话音,童雀曲指轻敲了一下杯沿,问:“是有不便回答的难言之隐吗?”
“这涉及泠泠的隐私,抱歉,恕我不方便告知。”韩初说。
童雀点点头表示理解:“不强求。”
“童小姐可以考虑一下,我这个不情之请吗?”韩初绕回了正题。
“韩先生是个商人。”童雀话音稍顿,笑看着他,问:“我想问一下,韩先生来见我之前有没有想过,能成功说服我的概率有几成?”
“这个……我倒是没细想过。”韩初说,“我听泠泠说起过,童小姐是个很体贴的人。想着,童小姐应是能换位思考。”
“倒也不必给我冠个‘体贴’的名,韩先生也是聪明人,自然也能猜到我接近云泠的目的。”童雀话说的很直白。
敛去嘴角的笑意,上下打量了他一番。
“说来也怪,韩先生好像一遇上云泠姐的问题,就变得格外没有章法。原本有些事我也只是怀疑,但我看韩先生这么心急的样子,倒像是你们一起,在隐瞒着什么。”童雀说。
韩初面色僵了一下,陪着笑,说:“童小姐说笑了。”
童雀默了两秒,重展笑颜:“可不就是玩笑话嘛,当不得真。”
平安夜。
童雀推掉了朋友们的好意邀约,早早归了住处。
是个难熬的日子。
童砚告知她家里在筹办姐姐祭祀的事宜,让她回去。她不想又看一次全员挤泪的戏码,更不想去揣测那些掉泪的人到底有几分真心。借口有事,跟哥哥拌了几句嘴,挺倔地拒绝了。
事实上,她骨子里是骄傲的。不想被人轻易瞧出自己的脆弱,更不会把那句“想姐姐”挂在嘴边。
人的情感不互通,没必要。
天色渐暗,起了层薄雾。
途经南院,她望见书房的灯亮着,窗玻璃上映着一个分外眼熟的影子。
云茂?
他这会儿在想什么?
童雀止步,站在院门外望着那如豆的一点光恍了会儿神。
忽起的夜风刺骨的寒,她收回视线紧了紧外衣,折步往酒窖方向走。
这种日子,昏沉着度过,比清醒,总要舒服些。
她这么想着,步入酒窖,挑了两瓶酒。
见她步入正厅,管家上前询问什么时候需要用餐。童雀借口已经吃过了,头都没回地上了楼。
锁上房门,关掉手机,隔绝外界的一切干扰。
她坐到飘窗边,把脖子里的项链小心摘下。摆上两瓶酒,放下两个高脚杯。
布置妥当,她想起些旧事,趴在飘窗边盯着项链看了会儿。
屋外有树枝被风吹断的响声,童雀回神,直起身隔着窗纱往外看了一眼。琢磨着该去洗漱一下了,抬指轻碰了一下近前的项链,道了声:“姐姐,等我一下。”
泡在浴缸里,紧绷的神经松下,思绪在氤氲的水汽间拉长。
突然就有点想哭,她慢慢往下滑,把脸浸在浴缸里,藏住糟糕情绪。
许是在浴缸里泡了太久,从浴室出来,脚下发软。整个人像是被抽了一缕魄,一点精神都没有。
裹好浴衣,童雀随意擦了擦湿发,坐回了飘窗边。
开瓶醒酒,酒倒入杯中,看着那抹石榴红的液体挂在了杯壁上。
斟完两杯酒,童雀放下了酒瓶。拿起高脚杯,前伸,碰了碰对面放着的杯子。杯沿相触,发出“叮——”的一声脆响。
“平安夜快乐。”童雀看着静躺在杯边的项链,话音稍顿,捏紧杯子,叫了声:“姐姐。”
端杯喝酒,一口饮尽。酒入腹,泪一瞬滑出了眼眶。
这瓶酒应是价值不菲,可她没能品出具体是个什么滋味,只是一杯接一杯不停地往嘴里灌酒。跟喝水似的那么喝,两瓶酒没一会儿就见了底。
空瓶空杯胡乱推至脚边,踢开,瓶子咕噜噜在屋里滚着圈,撞到茶几上,来回弹了两下,再没了动静。
她看着那个滚远的瓶子呆滞了会儿。
初时还是悄无声息地捂嘴掉泪,旧事在脑中翻飞,胡乱揪扯了两下凌乱的发,崩溃大哭。
区区两瓶酒,不至于醉一场,她也只是想找个借口让自己可以放肆哭一下。
“咚咚咚——”有敲门声。
她没理。
许是听到了她的哭声,那阵敲门声越发急促。
她想一个人安静地呆着,觉得烦。捡起脚边的空杯,砸向恼人的声源处。
“哐当——”一声巨响,玻璃杯碎裂,门外的敲门声停了。
她哭累了,抓起项链,缠于指间。盯着项链看了会儿,蜷起腿,缩抱成一团。靠在飘窗边,闭上眼,泪湿的脸深埋进双臂间。
也不知过了多久,有窗户被推拨开的动静。接着,是物体落地发出的响声。
她意识是清醒的,记起窗户没关严,猜到是云深越窗进来了。没抬头,心情很糟糕,此刻什么都不想理。
有脚步声悄悄靠近,在她身侧止步。
来人在她身边驻足良久,低叹了口气。坐到了她身边,伸手揽住她的肩,动作很轻地将她抱入怀。一手按着她的后脑勺揉了揉,另一只手护在她背后,安抚着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拍着她的背。
跟姐姐的怀抱有相似处,很温暖,让人莫名觉得踏实。
童雀没抗拒他的亲近,躲藏在他的怀抱里,嗅到了衬衫上熟悉的烟草味。很淡的味道,混在了好闻的男士香水之间。
她缩抱起的胳膊舒展开,环住了他的腰,回抱住他。脸埋进他坚实的胸膛间,耳边是有力的心跳声。
他的头低下,下巴搁在了她的脑袋上,轻轻叫了她一声:“雀雀。”
她没应,闭着眼,沉溺在片刻得以休憩喘息的空间里。
时间无声流逝,酒精催动下童雀的意识一直处于浮浮沉沉的状态。从精神到身体,都让她疲累至极。在一个让她觉得异常舒服的怀抱里,沉沉睡去。
梦里她掉进了一个装满镜子的世界里。
身体失了重心,脚不沾地,她整个人悬空于千万面铜镜前。那些镜子反着光,刺痛了她的眼睛。
“雀雀。”
她听到有人在叫她,分明是姐姐的声音!
镜中的影像渐渐清晰起来,似她的倒影。她眯眼细看,辨清镜中人戴的项链是“天使之翼”的另一半。
“姐姐?”童雀试探着叫了一声。
镜中人对她笑,朝她伸手。
她惊喜抬手,想抓住镜中虚影。
指尖触上镜面一瞬,四面的镜子弹开,围拢成圈。像个奇怪法阵,将她团团围住。
“雀雀?雀雀!雀雀你在哪?”
“姐姐找不到你了。”
“雀雀,别吓姐姐,快出来。”
“姐姐给你糖吃,不告诉哥哥。你乖一点,快到姐姐身边来。”
像是儿时跟姐姐一起玩捉迷藏时的场景,姐姐一声接一声地诱哄着唤她出来。
她很着急地想要回应,张开了嘴,却怎么都发不出声。
镜中的影像如水般化开,四面的镜子围着她转动,越转越快,道道光影在她眼前急速梭行。“嘭——”的一声,周遭一切尽数消失,眼前只剩了一个水晶棺。
躺在棺材里的姐姐闭着眼,看着像是睡着了。
她的一颗心瞬间沉下,脚下似灌了铅,一步一步,艰难迈了过去。用力拍打棺材,想要叫醒姐姐。
“雀雀,雀雀……”是云深叫她的声音。
童雀昏沉的意识被拉回现实,皱了眉,睁开眼。
眼角有泪滑落,她抬手抹脸,这才发现自己是哭着醒来的。
云深捧住她的脸,抬起,指腹温柔擦去她眼角淌下的泪渍,问:“做噩梦了?”
“不是。”童雀看着他,泪眼模糊。吸了吸鼻子,哭腔浓重地回应他:“我想她。”
云深轻拭她脸颊的动作顿住,深望着她的眼。低头,无比怜惜地亲吻她脸上的泪痕。
与韩初短暂见了一面,童雀之后有很长一段时间没再有机会约到云泠。
转眼年关将至,云家和童家筹备应客的事宜,上上下下都变得格外忙碌起来。
期间童雀有在南院见过云泠,只是她行色匆匆,都没来得及打声招呼,转眼便消失在了视野尽头。
像是在刻意躲她。
童雀心中的疑虑愈发重,之前跟云茂聊起过云泠,他让自己配合着在云泠面前演一出不算难的戏,目的不明。
她有些许大胆的猜测,但这个想法过于出格,她也不是很能确定。
过年期间必要的社交应酬多,余不出心力去应对云泠,童雀也只能琢磨着延至年后再去找她了。
年初三,迎来这个冬季的第一场雪。
雪纷纷扬扬落下时,童雀正陪同云深一起受邀出席一场开幕式。
虽也不是很能理解两家从前不让他们见面的原因,但短短一年不到的时间,她从最初的抗拒到如今顺其自然的接受,已很能适应云深未婚妻的身份了。
偶尔也会突发奇想,云深或许说的也不错:父母之命,也不过是命运的另一种承载形式。
云深从台上下来,接过举办方递送来的杯子,礼貌回应围拢来的人群。瞥见童雀一个人站在窗边正发呆,顺着她的视线往外看,看到了漫天纷落的雪花。
下雪了啊。
端杯越过人群,走到她身边。
她没察觉有人靠近,仍在出神看着窗外。
云深俯下身,杯子轻碰了一下她手中高脚杯的杯壁。她回神,抬起头看他。
视线撞上,他低眸笑,问:“在想什么?”
“你上学的时候,有逃过课吗?”童雀问。
思维跨度太大,云深一时没能反应过来。略沉吟,摇头:“没有。”
“没有吗?”童雀瞪大了眼看他。
云深点头:“嗯。”
童雀一脸的不可思议,问:“那你上学的时候,违反校规的事总有做过那么一两件吧?”
听她这话的意思,她像是学生时期违规的惯犯。怪不得从前总听童砚抱怨家里有个上蹿下跳的妹妹,实在头疼。
云深笑了一下,回:“没有。”
童雀仍是有些怀疑,确认着问:“迟到都没有过吗?”
“家里管得严。”云深说。
是学生时代从没有违规过的意思,童雀听明白了。想了想云父那张不苟言笑的脸,不由打了个哆嗦。
“也是,你在人前看着,跟我哥差不多,确实是精英模板。”童雀轻呲了声,猫似的眯起眼,遗憾道:“那你这些年过的可真够没劲的。”
云深看着她,“嗯”了一声:“谁说不是呢。”
童雀的视线转向了窗外,短暂一瞥,很快又转回了视线。转头四顾,见没人注意到这一处,这才朝他偷偷摸摸招了招手。
云深一见她这鬼祟的模样就想笑,配合着弯下腰,把右耳给她送了过去。
童雀顺势靠近,贴耳低语:“这里好无聊,要跟我一起逃跑吗?”
云深低着眼看她柔软的眼睫,嘴角不自觉勾起笑意。惯着她,没异议,问:“想去哪儿?”
童雀得了准话,迅速放下手里的杯子,提起裙摆拉住他的手,冲他甜甜一笑:“走哪儿算哪儿。”
避开人群拉着手进贵宾休息室,各自换了身方便出行的冬装。
云深差人让司机送来车钥匙,带着童雀一起离开。
车缓速驶离地下停车场,手机响。
云深单手把住方向盘,从口袋掏出手机,还没来得及细看,被副驾驶位的童雀一把抽了过去。
按下关机键,手机往车子中间的置物格里一放。童雀把手塞进他还没来得及收回的手中,很皮地冲他眨了眨眼,笑言:“说好了是逃跑,不能透露行踪的。”
云深“嗯”了一声,抿唇笑。抓牢她的手,塞进口袋。
童雀满眼闪着兴奋的光色,往后靠了靠,仰起脸看碎盐般砸在车窗上的雪花。
“初雪耶,韩剧里这样的天气可是要吃炸鸡的。”童雀转过脸看他,煞有其事地摸了摸肚子,冲他甜甜地笑:“哥哥,我饿了。”
云深嘴角翘了翘,问:“炸鸡?”
“嗯!”童雀点头,抬手比划了个饮酒的动作,说:“还要啤酒。”
“好。”云深提醒她,“那你找找看,周围有没有炸鸡店。”
童雀两指一捏,给他比了个心。转而一手扒住窗沿,往外看。
途经繁华区,云深特意放缓车速。
“这里有家炸鸡店!”童雀指着窗外某一处,“这里这里!我们就在这里吃炸鸡.吧!”
“好。”云深看了眼后视镜,拨转方向盘。
停好车,两人各自推开门从车里出来。
寒风猎猎,童雀被冻地打了个抖。低头看地面积起的薄薄一层雪,蹲到地上,用手去抓。
薄雪触指就化,她抓了个寂寞,却仍是开心的咯咯咯笑个不停。
云深看不懂她快乐的点在哪,但只是这么看着,心情也是莫名的好。看她笑,跟着笑。
逢节气,用餐的人不少。
一起步入炸鸡店,在二楼挑了个临窗的座面对面坐下。
点了餐,童雀托腮看窗外。
天际有烟花绽开,簇拥成团,在她晶亮的眼中落下点点光色。
云深凝神看她。
有服务员端着托盘走来,放下炸鸡和啤酒,热情招呼了声:“慢用。”
童雀点头,微笑着应了声:“谢谢。”
云深第一次在这种餐馆用餐,不怎么能适应。腰背绷得笔直,低头看近前的食物。
童雀动作熟练地替他打开啤酒,戴上一次性手套,抓起一个鸡腿,蘸上酱,吹了吹,隔桌给他递过去:“啊——张嘴。”
是想喂他的意思?
在这种地方?
云深耳廓烧红,转头往边上看了看。稍犹豫,凑过去咬了一口她送来面前的鸡肉。
童雀一脸期待地看着他,问:“好吃吗?”
云深咽下了嘴里的食物,点头,笑:“好吃。”
“你再喝口啤酒。”童雀说。
云深很听话地拿起手边的啤酒罐,仰头喝了一口。
“这么吃,感觉是不是特别棒?”童雀问。
云深笑看着她,又点了点头:“嗯。”
“对嘛,有酒有肉,这才是生活。”童雀非常豪气地拿起手边的啤酒,手伸过去,跟他碰了碰杯:“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云深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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