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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高宗赵构·篷窗睡起_12.文姜(1 / 1)

两日后的傍晚,赵构在书房内看书,婴茀相伴在侧,往香炉中添入一小块香片,用小火隔砂加热,以使室中不见烟。那清香轻缓地逸出,有植物雨露的味道,若幽绿的翠竹叶脉散发的芬芳,或甘露滋润着的蔷薇最初的那一抹香。

这特殊的香味引赵构暂离了书本,掩卷问婴茀:“今日焚的是什么香?”

婴茀低首答说:“是蓬莱香。”

蓬莱香是未结成的沉水香,多成片状,有些看上去像小斗笠或大朵的芝菌,是上佳的香料。这种香赵构并非未闻过,可以前均不曾留意,而今闻见却倍感熟悉而亲切,仿如心间有四月和风轻轻拂过,微微一颤后绽出一片明净的愉悦。

那日在柔福的卧室内,他闻到了相同的清香。

她的衾枕似乎都用蓬莱香熏过,她身上亦染上了如此的味道,与她天然的体香相融,使他霎时意识到原来香味也会有美酒所起的作用。

目光重落在书卷上,看见的却仿佛是她散发垂肩轻颦含嗔的模样,不禁微微一笑,婴茀在一旁看见,便问他:“官家看到什么有趣的内容了?”

“哦,没什么。”赵构道,“只是寻常的句子,但此刻细品,才觉出其中悦心之处。”

婴茀亦淡然笑笑,不再说话。赵构这才收敛了心神,准备继续细阅手中书卷。

忽有一阵清悠婉转的歌声自远处传来,唱的不是坊间流行的各类词牌曲调,歌词亦不是寻常诗词,四字一句,颇有古风。

赵构微有些诧异,便抬首朝外凝神细听。唱歌的女子一曲歌吧,略停了停又重新唱过,这次声音比上次清晰,似是走近了些。

赵构听出她唱的是《诗经?国风?郑风》中的《有女同车》:“有女同车,颜如舜华。将翱将翔,佩玉琼琚。彼美孟姜,洵美且都。有女同行,颜如舜英。将翱将翔,佩玉将将。彼美孟姜,德音不忘。”

“这歌词很特别,其间说的似乎是一位美女吧?”婴茀闻后轻声问。

赵构颔首:“歌中的女子,是齐僖公的女儿文姜……”

此诗形容的女子,是春秋时齐僖公的次女文姜。文姜姿容绝代,艳冠天下,而当时齐僖公主政下的齐国国力强盛,因此文姜便成了各国君侯、世子恋慕追求的对象。在众多求婚者中,文姜只中意郑国世子姬忽,于是齐、郑两国遂缔结了文姜与姬忽的婚约。郑国子民亦早闻文姜美名,得知世子中选,将携美人归后十分欣喜,便作了《有女同车》一诗,想象文姜出嫁之日世子以车载她归国的情景,并盛赞她的美貌与美德。

“齐僖公

的女儿,那就是齐国的公主了。”婴茀微笑道:“想必这位公主像福国长公主那般美丽。”

赵构无语。一位美如木槿花的少女,步履轻捷似翱翔地翩然走来,身上的玉佩珠玉于她行动间叮当作响,她的面容娇美,神态安娴且优雅……这不是及笄那日的柔福么?

须臾,又听歌声再起,这次唱的是一首《齐风》中的诗《载驱》:“载驱薄薄,簟茀朱鞹。鲁道有荡,齐子发夕。四骊济济,垂辔濔濔。鲁道有荡,齐子岂弟。汶水汤汤,行人彭彭。鲁道有荡,齐子翱翔。汶水滔滔,行人儦儦,鲁道有荡,齐子游敖。”

赵构听着,脸色渐变,到最后终于按捺不住,将书重重一抛,怒问:“是何人在唱歌?”

原来此诗内容意在讽刺文姜与同父异母的哥哥公子诸儿,即后来的齐襄公的私情。

郑国世子姬忽与文姜订婚后不久便以“齐大非偶”为由,称自己势位卑微,不敢高攀大国公主,态度坚决地退了婚。文姜被姬忽拒婚后大受打击,精神恍惚,终日半坐半眠于宫中,寝食俱废。她的异母哥哥诸儿时常入闺中探病,每每坐于她床头,借探查病况之名满怀爱怜地对妹妹遍体抚摩,与其耳鬓厮磨,只是未曾及乱。他们青梅竹马地长大,彼此皆暗生情愫,感情一直很暧昧,姬忽拒婚或许就与此有关。

后来齐僖公将文姜许给鲁桓公,诸儿闻讯,伤心之下终于不再掩饰对妹妹的感情,遣宫人送给妹妹一枝桃花,并附诗一首,惋惜自己未能与妹妹结缘,只得眼睁睁地看着妹妹花落鲁地:桃有华,灿灿其霞。当户不折,飘而为苴。吁嗟兮复吁嗟!

而文姜得诗后亦领其意,解其情,以诗作答:桃有英,烨烨其灵。今兹不折,柜无来春?叮咛兮复叮咛!

这是暗示哥哥要把握眼前时机。两人遂不管不顾地在文姜出嫁前,彼此远离前夕将深藏已久的爱情燃烧在桃花影里,做下了乱伦之事。十八年后文姜借于归之机又入宫与诸儿缠绵三昼夜,她的丈夫鲁桓公得知后怒打文姜,结果被更为愤怒的诸儿设计杀死。

鲁桓公死后文姜再无顾忌,留在齐国公然与诸儿出双入对,《载驱》这首诗便是描写文姜回齐,并与诸儿驾着马车招摇过市的情景。马车以红革竹席为篷,车外缀满饰物,车内铺着软席兽皮,由四匹骏马拉着疾驰而过。文姜与其兄同乘一车,一路公然调笑,令路人为之侧目。

那歌者先唱《有女同车》,再唱《载驱》,分明意指文姜诸儿乱伦之事,正触中赵构心病,故而他当即便怒不可遏。

婴茀听了他的问话,探首朝歌声传来

的方向看看后说:“似乎是从张姐姐院内传出的。”

“去,把唱歌的人拘来杖责八十!”赵构朝门边伺候的内侍命令道。内侍答应,正要赶去,却被婴茀叫住:“且慢!”然后她睁大双目吃惊地问赵构:“怎么了?她唱得不好么,还是打扰了官家读书?官家将以何罪名治她的罪?”

经她一问,赵构沉默下来。杖责八十是很严重的刑罚,若要以此处治宫人确实需要一个可以公开宣布的理由。届时该如何解释?唱得不好不是理由,打扰读书罪不至此,更不可让人知道他是为了她唱的内容而处罚她,否则反倒会引原本不知道此事的人去研究歌中深意。

何况,若非心虚,断不会如此动怒。所有人大概都会这么想。

于是只得放弃适才的念头,命那两名内侍回来。

婴茀小心翼翼地观察他,良久,才轻声问:“官家,那歌词说的是什么意思?”

赵构不答,片刻后问她:“婴茀,朕是不是对长公主太好了?”

“官家对长公主确实很好,”婴茀应道,“无微不至,关爱有加。有官家这样的好哥哥,亦是长公主之福。”

赵构略有些迟疑地再问:“那宫中之人……对此是不是有什么怨言……你可曾听见她们说什么闲话?”

婴茀说:“长公主是官家身边唯一的妹妹,官家自然会特别优待她,这是很正常的事。宫中女子多了,免不了有几个心眼小的,见官家经常赏赐长公主财物,一时眼红嫉妒也是有的,或许偶尔会就此抱怨几句吧,也算不得什么大事,官家不必在意。”

赵构又一阵沉默,最后还是问了出来:“她们可曾抱怨过……说朕与长公主太过亲近?”

婴茀一听便浅浅笑了:“兄长与妹妹亲近些她们也抱怨?这臣妾可没听过。如果有,那她们也太过无聊。官家是怜惜长公主以往受过许多苦,所以如今经常去看望照顾她,这有什么好疑神疑鬼的,难不成是怕官家把长公主留在身边一辈子?长公主将满二十了,官家必会为她寻一位如意驸马,她出嫁那天一定也会美如舜华,说不定也会有文人为她写下歌谣,留给后人咏唱呢。”

她的话让赵构暗自一惊。他与柔福分离数年,好不容易得以重聚,这一年多以来他早已习惯有她在身边的生活,却没想到她渐渐增长的年龄必将领她归于与另一个男人的婚姻,而自己,毫无留住她的任何理由。

有女同车,有女同车,谁将有此幸运,与她同车,载之以归?

不觉轻叹出声,目光越窗落在庭院内的木槿上,止不住地怅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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