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帮人进门之后,领头的一眼便看见云裳在曲长负面前跪着。
他当下冷笑道:“我说城东庄子里的那些人怎么被救走了,原来是你这个吃里扒外的东西!我把你从小养大,你倒处心积虑地联络外人害我!”
云裳大惊道:“什么?城东庄子里的人……我、我没有啊!”
她是想让曲长负救她脱离危险,又不是想当救苦救难的观音菩萨,又怎么可能搞出这么大的动静来。
这名矮胖男子正是思雨楼的幕后老板韦金财,城东的庄子正是他平时训练新人的秘密基地,没想到这回竟被抄了老窝,气恼之外更添慌张。
他本来认准了是云裳所为,气势汹汹就找过来了,结果听对方说的情真意切,又不觉犹疑。
韦金财看曲长负老神在在地坐在那里,一副不慌不忙的样子,心思转动,笑着说道:“方才在堂上听乐公子口音,似乎是京城人士。不知道你可识得镇安伯刘雄飞大人?”
曲长负道:“没见过,不过听说此人失势了啊。”
韦金财摸不清楚曲长负的底细,便想让他知难而退,不要多管闲事,因此把自己靠山的名字报了上来,没想到这小子不知天高,竟然不买账。
他也有些不客气了,冷笑一声道:“失势?笑话!刘伯爷可是宋家军中大将,随着宋太师的外孙立下了实打实的战功才会被封爵。”
“你当知道,宋太师这位外孙便是鼎鼎有名的曲长负曲大人,年纪轻轻就已经封侯拜相,连当今圣上都要尊称他一声老师,可不是一般人能惹得起的!”
云裳在旁边听着,心里十分忐忑,也不知道自己临时找来的这位“救星”会不会被吓住。
她知道韦金财并非虚言恫吓。
前几年的战乱之后,天下平定,先帝被杀,最有可能继承皇位之人,唯有璟王和太子。
百姓们原本还担忧这两个人为了争位再兴战祸,却没想到,璟王根本对皇位没兴趣也就罢了,就连太子都放弃了那把唾手可得的龙椅,而自愿当一名闲散王爷,在各地开办学堂书馆,不再理会政事。
甚至不知道是否为了杜绝其他人鼓动的心思,他别说娶妻,王府上至今连一名姬妾都没有,更无子嗣。
在此情况下,由礼部员外郎苏玄提议,众人将在战乱中侥幸被救下的程王幼子齐岚接回京城,拥立为新君。
齐岚登基时只有十岁,便将璟王封为摄政王,又对曲长负以“老师”相称,拜为太傅,十分敬重。
过了几年之后,璟王与曲太傅双双辞官而去,皇上苦苦挽留,最后才硬是保留他们的官衔,只许了两人几年的时间在外游历。
幸好此时已有苏玄为相,辅佐皇帝,倒也万事无忧。
听说璟王和曲太傅离京的那一日,是被御驾亲自送到了城门口,小皇帝扯着曲大人的衣袖痛哭不舍,最后还是被璟王给硬提上龙辇赶回宫里去的。
如此圣眷,就算宋太师如今已经退下来了,曲大人不在京城,谁又敢说一句他们失势了呢?
刘雄飞既然是这一派系的人,想必春风得意的紧,轻易无人能动得。
云裳悄悄打量身边乐公子的神色,却发现他泰然自若,毫无慌乱之色。
曲长负笑道:“那我若是偏偏要惹呢?”
一来二去的,韦金财也怒了,大声道:“那你今天就跟那个贱人一起留在这里罢!”
他方才见识到了曲长负的武功,这回带来的也都是身手高强之辈。
韦金财不确定云裳知道多少,也不知道他又告诉了曲长负多少,为了稳妥起见,只能把这两个人都先控制起来再说。
眼看青楼的护卫们围上来,云裳立刻往曲长负身后躲去,却见对方站起身来,夹手一夺,便将一个人手里的长刀抢入手中。
曲长负将那人踢开,撞倒一片,同时头也不回地一反手,那刀就朝着他身后的云裳劈了下去。
云裳整个人都吓得不会动了,在场的其他人也都是一脸惊愕的怔住。
曲长负虽然根本就没看,这一刀却精准到了极点,云裳的外衣瞬间撕裂,向两边敞开,她胸口缠着的两团假物顺势滚落下来。
云裳一声尖叫。
韦金财显然早就知道是怎么回事,面色阴沉,在场的一名护卫却忍不住脱口说道:“男的?”
曲长负道:“是很惊讶吧,谁能想得到整个金淮城最艳丽的头牌姑娘,竟然会是一位男子呢?只是你们二位内讧,却要把我这种无辜的客人拖进浑水里挡枪,真是很不厚道。”
这还是多年来云裳的身份头一次被拆穿,很显然曲长负来者不善,根本就是冲着这件事才会出现在思雨楼中。
韦金财冷冷地说:“你都知道了什么?”
曲长负道:“知道的不多。本朝规定官员不可嫖/娼,你明面经营这家青楼,暗中却拐卖年幼的男童女童,加以调/教,待长成之后送给达官贵人亵/玩。这一点,云裳没有说全,但也未曾冤枉你。”
他回头扫了云裳一眼:“既然云裳果真是男子,那后面的事情我也可猜上一猜。他要如此男扮女装,多半是相貌确实生的美丽,整个思雨楼中没有一名女子能够比拟,你才想出这个主意来揽客。”
“但云裳年纪逐渐大了,男人的骨骼到底要粗壮一些,他又无法真的接待喜欢女子的客人,再留下去就要没有用处了。但如此身价,不赚上一笔又很可惜……”
曲长负慢悠悠地说道:“我方才见楼里好几位姑娘色艺双绝,打扮也华贵,就估摸着,韦老板应当是开始培植新人了。你的打算,应该是在新的花魁被捧起来之后,将云裳也送到哪位贵人的府上吧?”
云裳这样的出身,又是男人,无论到了哪家府上的地位都不会高,遇上一些有怪癖的人更是等于往火坑里面跳。
这跟他现在众星拱月一般的生活差得远了,他自然不愿意。
“你告诉我的那些话,不过是为了激我插手此事的托词。”
曲长负对云裳说:“你既然已经预料到自己的下场,那必然也同样知道韦老板多年下来从事的那些勾当。我猜以你的才艺经验,说不定平时还要帮着他一起调/教新人,这些勾当里面,也少不了阁下的掺和,对吗?”
云裳没想到此人由自己的性别就能猜出这许多内情,一时心头冰冷。
他请了这么一个人来,本来是想让对方当个冤大头,结果反过来把自己给坑了。
他反应也很快,迅速退后几步,冲着韦老板喊道:“你也听见了,这些事根本就不是我和他说的!方才城东庄子被闯肯定和此人有关,还不先拿下他再说!”
韦金财如梦方醒,正要下令,曲长负却笑了笑,略提了声音:“某位偷偷闯了人家宅子的梁上君子,怎么还不露面?当真忍心看我为你承担过失吗?”
他话音甫落,便听见一声轻笑从窗外传来。
紧接着一道人影从窗口跳了进来,行动间衣袍翩飞,神采潇洒,正是靖千江。
韦老板和云裳都愣住了,云裳脱口道:“你们认识?!”
亏他还以为这两个人当真是在为了自己打架!
靖千江挑眉道:“不管先前认识不认识,见了他之后,谁还会惦记你。”
云裳:“……”
韦老板冷笑道:“哼,不管是谁来,今天都不能走——”
他声音骤止,猛地回头,看向突然从外面冲进来的一群官兵,骇然发现带头的竟是金淮知府朱孝纯。
朱知府大喝道:“大胆!竟然在摄政王面前持刀逞凶!”
他刚躺到床上就被靖千江的手下喊起来了,收到这个消息时差点惊的晕倒,连靴子都穿差了色,匆匆忙忙狂奔而至。
朱知府见到这场景差点昏过去,再一转头更是震惊:“曲太傅,您也在!”
韦老板和云裳相互看看,都见到了对方青白交加的脸色。
这两个人竟然会是摄政王和曲太傅???开什么玩笑!
怎么会这么年轻,生的这么好看!
曲长负道:“是啊,多亏朱大人前来相救,不然今日遭遇这般恶徒,我们怕是就要命丧于此了。”
在场的人脑海中同时大声喊道:“你胡说!”
哪个恶徒能有你恶!
韦金财和云裳意识到自己得罪了什么人,脑海中所有算计全部成空,唯剩满腔惊骇惶恐。
韦金财年轻的时候身上还有点功夫,将云裳一推,吸引住众人的注意力,转身夺路而逃。
他冲出去,恰好之前绸缎庄的那位王公子上得楼来,经过门口,韦金财慌不择路,上去就要挟持他。
曲长负嗤笑一声,抬脚便将身边的一名青楼护卫踹了出去,对方跌出房门,扑地时恰好抓住了王公子腿,将他扑倒在地。
韦金财阴谋落空,脖子上顿时被官兵们架了好几柄钢刀。
他颓然闭上了眼睛。
大势已去。
眼看那些护卫也被控制起来,而摄政王和曲太傅都没有受伤,朱知府才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这两位一个是皇上的叔父,一个是皇上的老师,稍微蹭破一点油皮,他都要吃不了兜着走。
他顷刻间已经想了满肚子的溢美之词,正要过去称赞,曲长负却不想暴露身份,向人群中退了退,不动声色地比了个手势。
朱知府立刻会意,将知情的手下约束住,去处理靖千江派人从另一边的庄子里抓到和救出来的人。
这座青楼之所以能得靖千江和曲长负亲自出面,就是因为它背后牵扯的势力极为盘根错节,而且跟京城有着联系,必须有他们这种分量的人撑腰。
而现在要处理起来,工作也十分繁杂。
靖千江这才找到机会跟曲长负单独说话,凑过去悄悄地道:“你怎么来了,进门的时候吓了我一跳。”
曲长负道:“听说这青楼背后跟刘雄飞有关,就过来验证一下。”
靖千江道:“刘雄飞?”
他想了一会才记起这个人,说道:“当初他就有些轻狂躁进,好大喜功,我对此人也一直不太看好。这次若不是陛下看在你的面子上,将当初那几名副将都封了爵位,又怎么能轮的上他,这次处置了也好。”
曲长负挑了下眉道:“你去同朱知府交代交代罢,我嫌烦,先走了。在老地方等你。”
他说走就走,靖千江还有些不舍,下意识地抬手拦了一下,就看到王公子匆匆忙忙地过来了。
“乐兄,你要走啊?”
他之前被扑倒时崴了脚,此时走路一瘸一拐的又有些匆忙,看起来颇为好笑。
曲长负道:“不错,王公子有事?”
王公子感激地说:“当然有事,刚才若不是你救我,我怕是早已经身首异处了,那么我爹娘爷爷奶奶一定会哭死不可,乐兄你救了我一家的命啊!我还想请你回去盘桓数日,多多亲近一番呢!”
“……”怎么到哪里都有这种人?
靖千江皮笑肉不笑地将曲长负轻轻扯了一下,说道:“王公子,他要走了,就要离开这片地方了。恐怕无法领受你的美意。”
王公子劝道:“曲兄,乐公子这人急公好义,虽然看起来冷淡些,但实在是个好人,你不要跟他过不去了。”
靖千江咳了一声,一本正经地说道:“别误会,我觉得王公子你说的话非常有道理,所以我们之间的关系已经变好了。”
王公子:“?”
然后他眼睁睁看着靖千江凑过去,非常快地亲了曲长负一下,问道:“对吗?”
曲长负高深莫测地看着他没说话,靖千江悄悄捏了捏他的腰。
曲长负慢吞吞地道:“不错。”
靖千江道:“那,让我跟你一起走好吗?之前说好了,输给你就要陪伴左右的。”
曲长负点了点头:“前面等你。”
王公子:“……”
曲长负说完之后,从靖千江的怀里退出来,施施然一整衣服,又朝王公子点了个头,飘袂而去。
王公子目瞪口呆:“这也行?”
这、这,能把两个冤家劝成情人,自己的口才简直是……天呐!
他捂住了嘴。
曲长负到了一楼,眼见思雨楼的小厮们一脸茫然,正在官兵们的呵斥下,将之前客人们献给云裳的宝物一一还回去。
其中有名小厮手里抱着幅字画,嘟囔着抱怨道:“这位客人将墨宝献上来之后就不知道去哪了,比武也没有参加,这时却上哪里找去?”
曲长负知道之前有个人入选后但并未跟靖千江比武,此时心中一动,过去将那幅书法拿了起来展开。
上面没有太多华饰,只是普普通通的白纸黑字,但可见笔下有情,胸襟万里,一勾一画之下,似乎已经写尽了所有的豪情与温柔。
“秀骨青松,锋芒试手,遍看沧海悠悠。归来也,笑人心谁同,今古神州。
星辰剑履,帷幄经纶,扫尽平生风月。银河挽、天星横度,万里风烟裁冰雪,人间第一绝。”
这字迹与今日在客栈桌下见到那张给他报信的字条,竟是如出一辙。
曲长负一默,又是一笑,早已知道这是谁最喜欢玩的把戏。
当初苏玄最后设了一局,以玉玺的下落为饵,派人通知齐徽,试探他的选择。
对于苏玄来说,前世曲长负因齐徽而死,始终是十分值得他记仇的一件事,只是为了社稷安定不好杀之。
但如果齐徽依旧是那个为了皇位可以牺牲一切的人,那他也将不惜任何代价,在战乱平定前夕除掉对方,以免他再伤及曲长负。
这件事苏玄谁都没说,就是已经做好了自己承担一切罪责的准备,而齐徽的选择,救了他自己一命。
随后,苏玄找到了程王世子齐岚,同曲长负商议之后,接他回京,用心辅佐。
如今同前世一般,苏玄亦已经官至相位。
曲长负出来之前他还在京城,这一阵似乎是为了江南一带请愿减低赋税之事亲自出京体察,但也不应该是在金淮。
曲长负正想着,依稀间似乎听有人喊了句“小瑕”。
他抬头看去,瞧着似乎不远处有道人影在那里温柔凝睇着自己。
再一定睛看时,却只有灯火阑珊。
等到靖千江办完了事,大步来到渡口,便看见一叶扁舟停在江边的浅渚上。
一人轻衫广袖,站在船尾,正眺望天边弯月繁星,江风吹得他乌发飞扬。
他们一路从京城向南,游山玩水,看遍山河,但每个地方都不久留,偶尔分开,就在最近的渡口处见。
靖千江双足一点,轻巧地落在船上,看了曲长负一眼,又忍不住噗嗤一笑。
曲长负道:“我知道你在笑什么。怕是咱们走了之后,绸缎庄的少东家要去改行做媒婆了。”
靖千江大笑道:“这行当能见尽天下有情人,也没什么不好的。”
人间三月,桃花正艳,他这样随口谈笑,便看见淡蓝色的远山上,那漫山遍野的灼灼夜色,在夜色中也是热烈欲燃。
更远处的江面上有两三点渔火漂泊,夜雾如同飘絮,浮荡在水面上。
而扁舟随水,人影成双,在这样的背景之下便如同小小的剪影,天高地迥,尽归入世风尘里的出世客。
曲长负道:“你听上去仿佛很羡慕,可惜输给了我当随从,后悔也晚了。来,商量一下,我们接下来去哪?”
靖千江笑着说:“随从随从,自然是公子去哪,我跟到哪。”
曲长负笑道:“我要踏天涯,行海角,往人之不敢往,穷难之无所穷。”
靖千江一手抚胸,向他倾一倾身,说道:“奉陪到底。”
长天浩瀚,江面辽阔,扁舟伴着两人笑语,朝向着千山万水中行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