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七章
毕竟是天子脚下,一国之都,京师这地方,口耳相传,消息传开的一向飞快——
朝会上新君为了爱将舌战群儒,力排众议晋封贺将军做了永国公这事,很快便在汴京城里尽人皆知了。
备受盛宠的贺侯爷从此没了,可却又多了个炙手可热的永国公。
其实早在今上还未登基之前,先帝缠绵病榻,将国事和议政阁批红之权交给儿子起,这几年来,朝中势力早已不着痕迹的悄悄洗了牌,乃至新帝登基之后,还能留下的、保得稳这顶乌纱帽的,早也没有蠢人,且新帝一手提拔起来的心腹更是不在少数。
偏有几个刺儿头,新帝却一直未做处置,甚至还颇为宽纵,听之任之,几次捋了虎须,最后也只是高高拿起、轻轻放过。
众人这才想明白,原来皇上这是等在今日了——
朝中看不惯贺顾的,虽然并非只有鲁岳、赵秉直师徒二人,但或是不想引来圣怒、或是对皇帝究竟宠信哪个,其实并没有那么在意,无可无不可的、或是碍于身份不便发声纳谏的,并不能如同御史台的言官们那样三天两头的给皇帝添堵——
是以也从来都是或暗中拱火,或冷眼旁观。
可今日有了那崇文殿上众目睽睽之下被驳斥的再无颜面见人的赵大夫以身试险,这下便再也没人不明白,贺子环是当今圣上的眼珠子心头肉了——
谁要跟他过不去,陛下便得头一个收拾他。
此事一出,那原本几乎因着北地的战事,叫众人望之脑后的桃色传闻,倒是又甚嚣尘上了起来。
毕竟皇上对贺将军的爱重,众人都看在眼里,又有福承公主这个自大越朝开国以来,第一个非因和亲之故、便破例晋封的异姓公主,即便她名义上的生母是先帝的庆国长公主、今上的亲姐——
可如此想来,却也仍然显得有些古怪。
……即便陛下真的是实在追思那早逝的长姐、怜爱甥女,给了福承这么大的恩典,可又为什么不直接把福承过继到自己膝下呢?
呃……不过也是,毕竟这孩子的生父贺将军,如今可活的好好的,他又只有福承公主这么一个掌上明珠,陛下若真要过继,难免有些夺人所爱,不大地道了。
只是凡此种种,无论是陛下对于贺将军、福承异乎寻常的宠爱,还是公主的相貌等等……以常理实难想通的怪处,一旦联想到那个陛下和贺将军之间十分香艳又离奇的传闻,各各关窍便又一一叩通,显得合情合理了起来——
实在让人没法不多想啊!
一时朝中好容易因着武灵府大胜安定下来的人心,又开始浮动不安了起来。
贺顾却不知道旁人心中这许多的有的没的,也并不关心,他得忙着进宫谢恩。
早上朝会上才刚刚敲定,晚些时候,晋封永国公的圣旨便很快到了公主府,宫中内书房办事效率果然不低。
贺顾领了旨,换了身衣裳,带上征野便准备入宫谢恩去了。
只是他万万没想到,刚出了公主府的门,便在府门口看见了一架模样有些熟悉、车帘半卷的玄黑色马车——
至于站在马车边上的两位,一个天生笑模样、四肢纤细、体态些微异于寻常男子,一个头戴帷帽,五官有些冷峻。
这二位贺顾可熟悉的很。
不是别人,正是今上身边的贴身内侍,如今的内务司掌事斋公公,和潜蛟卫卫首承微。
这两人出现在了此处,马车里的人是谁,好像也就不言而喻了。
贺顾转头和征野对视了一眼,还未开口,那头斋儿倒是先上前笑道:“将军出来了,可叫主上好等。”
贺顾看了看那半掩着的车帘子,猜了半天也实在没猜出珩哥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只好转头环视了一圈,见左近无人,才回头压低声音道:“你们这是怎么……皇……主上就这么出来了?”
承微在旁边温声道:“将军不必担心,都安排过,安全的很,您还是先上车马吧。”
贺顾只好不问了,顺着那门帘子钻进车厢,果然见得车厢里身着便装的裴昭珩正笑意盈盈的注视着他。
他今日身着一件月白色绣着暗色文竹的束腰便装,样式十分简单,却格外衬得这人浑身气度温华如暖玉,嵌着一块含珠羊脂玉的腰带更掐出一把好腰身,此刻即便人还坐着,也显得挺拔颀长、端文俊雅——
贺将军险些看直了眼。
……别说,自打恢复男装后,珩哥甚少穿白,可今日这么随意一穿,却实在是相得益彰,恰到好处,再适合也不过了。
“……子环?”
裴昭珩见贺顾看的愣住,唤他两次也没反应,他心中分明清楚是因为什么,却故意并不点破,只作不察,反而微微蹙眉状似困惑道:“怎么了?子环,可是我今日有何不妥吗?”
贺顾这才回过神来,赶忙摇头干笑道:“没有……没有!没有不妥,珩哥这般……甚妥!甚为妥当!”
裴昭珩终于忍不住被他逗的唇角微弯,这才道:“那就好。”
贺顾在他对面坐下,道:“我还想着进宫去谢恩,出来就看到斋公公和承微在这,可把我给吓了一跳。”
裴昭珩笑道:“你我之间,还谢什么恩,不必因此耽搁了正事。”
贺顾一愣,道:“正事?”
又道:“对了,珩哥怎么忽然出宫来见我了,可是有什么要紧的事么,你这样悄悄出宫来,万一被人发现,又要传的满城风雨……”
裴昭珩闻言,面上的笑意却稍稍淡了几分,道:“便是我不出宫见子环,你我之间的事,不也一样早已经传的满城风雨了,既然如此,又有什么不同?”
贺顾被他噎得有些无言,半晌才道:“……所以珩哥今日来找我,究竟是为着什么?”
裴昭珩闻言,才又温声道:“昨日我给子环看的宅子,你可还记得?我有意选一处给子环做以后的永国公府,只是究竟挑哪一处,我亦拿不定主意,想来想去,还是子环这个事主亲自去看过,自己选的,才最妥当。”
他方才脸上的那一点沉郁,已然全数消散了,此刻面色如常,贺顾看的不由有些怔然,甚至开始怀疑方才珩哥那一点不易察觉的不快,究竟是不是他的错觉起来……
贺顾道:“原来是为着这个。”
想了想,又道:“……其实我也不挑这些,珩哥觉得好的,随意指一处给我就是了,我都欢喜的。”
裴昭珩闻言却不答他,显然这次,他并不认同贺将军的随意,只是朝他浅浅一笑,便扬声对外头的人吩咐道:“走吧。”
马车已经上了,胳膊拧不过大腿,裴昭珩这般执着,贺将军除了乖乖跟着去看那宅子,似乎也别无他法了,只能就范。
裴昭珩从车厢里的小几上拿起一个小簿子,递过来道:“昨日子环并未仔细看,我挑了四处园子,一会咱们一一去瞧,图纸都在这簿子里,子环可以先瞧瞧可有合心意的。”
贺顾接过那簿子,心中倒也有些为裴昭珩的这份执着和上心动容——
可正在此刻,不知怎的,鬼使神差的贺顾便又想起来回京前,颜之雅告诉他珩哥允了选后的折子这事来,那日晚上他本还以为珩哥是钻了牛角尖、打算冒天下之大不韪效法高祖,本来还琢磨了一路,回来该怎么劝他……
可回京后瞧着他诸般举动却又一切如常,又晋封他做了永国公,似乎并没有要他贺子环做大越朝开国以来第二个男皇后的打算……
既然不是他,要选的后……想必便另有其人了。
贺顾只刚一产生这个念头,胸口里便是一闷,好像瞬间被压上了一块千斤重的巨石,沉的他喘不过气来。
珩哥……他……他如此待我好,可是因着怕我难过,这才有意补偿么?
他想的怔然,一时接过了那小簿子,也没有翻开看,只是一动不动的盯着坐在对面的裴昭珩,神情恍惚。
“……子环?你怎么了?”
贺顾“啊”了一声,这才回过神来,见珩哥目光有些担忧的正看着自己,才干笑了一声,道:“没……没什么。”
权欲、地位、富贵……这些人人都趋之若鹜之物,贺顾经了前世,其实早已经没那么感兴趣了,裴昭珩赐他什么样的宅子,他自然也并不介怀,手里这簿子当然也不会对他有什么吸引力,让他好奇。
他此刻满心想的,不过也只是坐在对面,那个近在咫尺的人罢了。
贺顾心不在焉的翻开了手里的那个小簿子,只是他翻开的随意,目光在纸张上匆匆一扫,却顿时愣住了——
这簿子的第一页,却并不是那日看过的画着园子俯景图的模样,而是……而是一副丹青小像。
这小像笔触极为细腻,可见绘画之人落笔时的谨慎和仔细,线条笔法虽然并不繁琐,却极为生动流畅,一眼望去好像穿透了纸张,看见了画像里的那个跨着飞驰的骏马、高高举弓正在瞄准某处的蓝衣少年一样——
翩然纸上、意气飞扬。
贺顾看的愣在了原地。
这小像虽然只是一个背影,并没有画中人的正脸,可那模样,那跨马的姿势他都再熟悉不过——
是他自己。
贺顾捻着簿子纸张的手指微微颤了颤,本能的便抬眸去看坐在对面的裴昭珩,可这一抬眼,却发现那人竟然抱臂微微侧头倚在马车车厢的内壁上,胸膛轻轻起伏,眼睑合拢,纤长睫羽安静而乖巧的一动不动——
……他竟是睡着了。
贺顾这才发现他眼下带着两片乌青,睁开眼时不知怎么的并不明显,此刻合上双目,才叫他发现了一点端倪,倒像……倒像是专门用女子的粉黛遮掩过。
裴昭珩虽然平日不说,可仪容一向是极为得体妥贴的,甚少在人前失态,更不必说是在贺顾面前,自然是从未有过这样不小心睡着的模样。
贺顾要出口的话就这么堵在了嗓子眼里,他有些怔然的瞧着裴昭珩的睡颜,不知怎么的便从珩哥那张从来都一丝不苟的脸上,看出了几分疲惫来。
珩哥,他……他一定是很累了吧。
……是了,先帝驾崩,新君即位,即便他早已是备受敬戴、当仁不让的继位人选,可却也一定有数不清的琐事,批不完的折子。
北戎人又趁此机会忽然进犯,他在前头打仗,珩哥在后头几乎没有给他任何后顾之忧,无论是军火、粮草,都是要了就给,一路也几乎没有受到过任何阻力,这与前世在太子麾下万事靠自己的日子,简直是云泥之别,叫他可以把全副心思都放在战事上,不必分心。
珩哥也不过只是一个登基未久、根基也尚不稳固的年轻新君,却能做到这样,除却珩哥的治国之才,的确生过废太子的无能百倍以外,他又怎么可能没有为此点灯熬油、力排众议、呕心沥血过呢?
便是如今战事取胜,自己平安班师回朝,他还要为了给自己、给承河的将士们一个公道的封赏,和那些大大小小的官员勾心斗角、费劲苦心。
……他又怎么可能会不累、不倦呢?
贺顾的手微微有些发颤,等他自己觉察到时,食指指尖已经快覆上了裴昭珩近些时日隐隐有些瘦削的侧脸——
可却还是在即将触及到指下那片白的几近宗山山巅之雪的皮肤时,猛地停下了。
珩哥……珩哥……
……前世的你,也是这样一个人……日复一日的,行过了漫漫几十年的长路吗?
你难道……难道便不累么?
是啊,他贺子环会累……会在今生对权欲地位全然失去兴趣,只想做个吃软饭的小白脸混吃等死,可他裴昭珩也是□□凡胎,前世……甚至经了比他更漫长、更残忍的岁月,难道他便不会累吗?
贺顾感觉到眼眶有些发胀,视线也有些模糊了起来,他怔愣了一会,才忽的收回了顿在裴昭珩颊畔的手,低头深深吸了一口气,待视线重新变得清晰,才继续低头去翻开了那小簿子的第二页——
第二页,还是一张小像,却不是跨在马上的自己了。
画中的少年一席大红喜服,胸前带着一朵十分张扬的蜀锦扎花,正拉着马缰,抬头看着什么人,画中的少年人眉目俊朗如玉、眉眼弯弯、笑得见牙不见眼,眉心一点朱砂却如落在雪中的一朵红梅,衬得那张本来有些傻气的脸瞬间带上了几分艳色,偏偏又丝毫不显女气。
这小像上别处都画的极为写意,可偏偏只有画中少年的眉眼,却无一处不精心仔细,就连兴奋中微微透着一点微红的面色都能窥见,几乎可称得上纤毫毕现,足可见来回描摹他的眉眼,花了执笔之人的多少个日夜。
贺顾看的喉咙都有些发紧,心里的滋味却很怪,倒好像是在怀里揣着了一块套了布袋的汤婆子,热的发闷,又沉甸甸的压在心口上让人无法忽视。
他一页一页的往后翻着,却发现这簿子上每一页,都无一例外画的是自己,有神情极为认真的站在公主府书房的桌案前,手执一只小狼毫,正聚精会神的临着《对江序》的模样;
有他站在宫中荷花池池边捞着裤腿撅着屁股聚精会神摸莲蓬的模样,有当初珩哥送给他云追后,他第一次跨上那匹马儿兴高采烈眉飞色舞的模样……
还有那年的除夕雪夜……他在追出京去,跌在官道的雪地里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模样……
贺顾看到此处,画中自己那副既狼狈又可笑的神态,都给绘画人那支妙笔描绘的惟妙惟肖,窝囊的简直跃然纸上,一时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怎么……怎么连这样的也画,珩哥真是……真是……
一页页翻完,最后一张,却不再是他一个人了——
贺顾定睛一看,这张的视角……却好像是站在京城城北的宣华门下往下看的情形,画中的城门之下,已然覆了皑皑白雪,厚厚的积雪盖住了一路向北的官道本来的模样,只剩下一片白茫茫,而雪地上渐渐行远的人马、辎重则一点点从近到远,从一个个活生生的身着甲胄的人、变成了小小的黑点。
竟是……竟是他出发前往承河的那日。
贺顾捧着那本簿子,就这么呆呆的怔在了原地,良久才回过神来,把那本簿子合上,抬头看向了对面还未醒来的裴昭珩。
一时心间千般念头,话到嘴边,却尽数消弭,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
裴昭珩醒转的时候,眼还并未睁开,耳里却听到了一个熟悉的、规律又缓慢的呼吸声。
他脑海空白了一会,这才想起自己好像是在等子环看图纸的时候,靠在马车里闭目养神,却不小心寐着了。
昨夜临时叫了人,一道去吏部调那赵秉直二十多年前的旧档,翻到了临近后半夜才找着,天已快亮,便索性换了朝服往崇文殿去了,并未睡过。
大约也是因此,才会一时不慎睡着了吧。
他想清楚前因后果,微微一惊,眼皮跳了一下,立刻睁开了眼,却恰好望进贺顾一双正目不转睛注视着他,乌黑如点漆一般的双眸里。
“子……子环……你……”
贺顾笑得阳光灿烂,把手里一直握在掌心的茶杯递了过去,道:“珩哥醒了?先喝口茶润润嗓子吧。”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慢了点,抱歉老爷们_(:3」∠)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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