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小只在桃源一镇的可人,自遇到杨恪后,可是行走遍天下。
从燕赵之地,行经中原,一下江南,西游襄樊,至关中。
此前一路上还有空闲,倒是览尽美景,阅遍风华。
只是,自入关中始,先是一场恶战,致使夫妻分离,再至终南,如今方得片刻安宁。
下终南山,依着古道向西而行,沿途美景无数,决然不同于燕赵、中原的千里平原。
关中却是多山,多水——
山是直入天际的雪山,水从雪山浸出。
“杨恪,为何要叫关中呢?”
拨马缓行,陪着杨恪遍数这山川秀丽,可人这时问着。
这片江山,土地肥沃,依山傍水,易守难攻,自古就是兵家重镇。
可为什么叫关中呢,很简单啊,因为处在四座险要关隘的中间——
哪四座关呢?
其实真的说来,是六座关。
东边,最早的时候,关中的“东关”指的是函谷关,也就是老子骑青牛入西方的那座关。
函谷关北紧邻滔滔黄河,西邻华山,东进东原,地势极为险要,自古就是兵家必争重镇。
此关本来是用于大周防御西戎,后来是司马家篡位,以此关抗拒关东群雄,当年九国未立,天下鏖战最烈之处就是这函谷关了,恐有百万人在此流血。
关东的“关”,指的就是函谷关。
这个绝佳的防御之地,被杨隋攻取之后,晋王朝就以与长安更近的潼关取代。
潼关扼守在黄河南下至东大弯处,后有渭水汇流,背有华山为剑,对岸就是风陵渡,是过河的重要渡口,此后潼关就成了东线保护长安的第一站。
从此以后再提关中,“东关”主要就是指潼关了。
南边,其实也有两座:峣关和武关,但主要是武关。
峣关在蓝田境内,以前称之为蓝关,虽然险塞,但距离长安仅有咫尺之遥。
如果以峣关为南关,敌军攻破峣关,长安城也就难保了。
所以后来倾力建造武关,除了地势险要,距离长安远,有足够的防御空间也是缘由之一。
所以,武关成了关中的南关。
在九国并起时,武关之地就是汉、晋两国争夺的焦点,谁占据此地,谁就能卡住对方的脖子。
东出南阳,西入长安,都是国都之地。
西面就是散关了,也称之为大散关。
之所以叫散关,据说是上古之时,这里封有散国,故名。
大散关往北是八百里肥沃之关中,往南是天府之国。
无论是从中原攻蜀地,还是出蜀地攻中原,大散关都是必经路之一。
北关,并不在关中的正北,而在偏西北,就是萧关了。
萧关扼守六盘山脉的豁口处,从偏北方向堵死了北方敌人过关南下进犯关中的危险。
一旦萧关有险,自然关中震动。
当年秦国有意东进,就是在萧关下,折戟沉沙,却也把晋皇吓个半死。
当时晋国东面的隋国,位于中原四战之地,自保有余,进犯却是不能。
南面各有散关和武关扼守险要,唯一可惧就是北面了。
秦国和草原上的蛮人都可来攻,进犯关中。
也是晋皇最着紧所在,也决定了萧关是在关中四关中最受晋王朝重视,毕竟萧关是保命利器,谁也不敢玩火。
每代晋皇没事巡边,都会来到萧关视察,意在警告北方的蛮人不要自找麻烦,秦人也不要来,自有岁币献上。
毕竟朕的萧关固若金汤。
杨恪说道此处,可人咯咯而笑,她怀里抱着的苗若兰不明其理,不过也随之欢笑。
若是商旅,自然要北上萧关,带着货物通关。
但是杨恪和可人两骑,却不需绕那一圈,从此直入陇西便是。
和杨恪记忆中的那个世界不同,关中也不是‘黄土高原’了,处处郁郁葱葱,环山游水,却也半点不逊江南风华。
沿途吃得渭河鱼,山间野蔬,倒是将之前的稍许苦闷,逐渐推散。
只见奇景层出不穷,奇石堆叠,山树红花,悦目之极。
这时,杨恪和可人也不去想其他了,只是抱着游山览胜的心情,欣赏被野树草丛覆盖的雪山峻岭,奇峰异石。
云杉,冷杉,红杉,铁杉等各式杉树,夹杂着银杏、香果树、桐树,做成千变万化的自然生态。
不但是禽鸟栖息的乐园,更有金丝猴、猕猴、牛羚、毛冠鹿出没其间,生气盎然。
偶尔还见得黑白二色的团团,正在扑击猎食,苗若兰这时也不住的哇哇叫着,指着山间的某处,不知她的眼睛中看到了什么。
可人平素对她管束的严,她也不去挣扎,或者扭头来看杨恪,杨恪只能赶紧别过脑袋去,装作没看到。
山路婉转,不过每转一个弯,就是一道有别于之前的美景。
远远听得瀑布声轰然作响,转山近了河道,眼前不住开阔,阵阵水气扑面而来,只见对面山上水雾弥漫中,一道瀑布有如出洞蛟龙般从山崖洞隙喷泻而下,直抵崖底,成翻滚的急流,再依山势冲奔而去,壮然观止。
虽然见得大江大河,但却少见水瀑,俱是看得心神皆醉,勒马静观,苗若兰的小眼睛也睁得大大的,像是也被眼前之景给震撼!
只觉整个人的精气神无限腾升,与万物冥合。
在这刹那的光景中,他再无内外之分。
人是自然,自然是人。
所有斗争仇杀,在这天然的奇景前,均变得无关痛痒。
就在此刻,一把熟悉的声音传入耳际道:“我们定是特别有缘,竟能在此遇上杨兄。”
杨恪凝望着山崖下由飞瀑形成的溪流,先是汇为大大小小十多个层层而下的水潭,潭底布满彩石,在阳光下荡漾的水波里斑斓绚丽。
转头看向来人,微笑道:“当然是特别有缘,不知侯兄是要西去还是南行呢?”
离着散关将近,由此向西,可以直入陇西,一路西行,自大秦入西域。
也可向南行,过汉中,入那天府之国。
来人确实侯希白,这时他缓步沿山道走来,手上一副美人扇轻摇,说不尽的风度翩翩,潇洒不群。
和杨恪谪仙风范,贵公子气势不同,侯希白却是一副风流浪子的模样,到处挑动女儿家的心,倒是方便。
看着这位花间派的年轻高手,杨恪想着他的来意。
对于魔门,世人了解甚少,不过花间派传人,却是光明正大的行走江湖。
一是江湖正邪之间,其实并不那么分明。
就是正派之间,也多是龌龊,谁又顾得上一个整日流连闺阁中的风流浪子呢?
何况自出道以来,侯希白也结交了不少人,总会让人给自己一个说话分辨的机会。
“此山此水,不知杨兄可有诗篇?”
杨恪微微摇了摇头,之后却道:“唯有一篇:
日照香炉生紫烟,遥看瀑布挂前川。
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
“嗖”!
侯希白张开美人扇,一下一下地扇动,快慢不一,却似依循某种没有规律中隐含规律的节奏,像很易捉摸,偏又没可能把握,感觉怪异至极点。
讶道:“想不到能听得这诗,不若杨兄入我门中,以你之才,定然能将我门心法推演至前无古人的境界。”
侯希白说着话,踏前一步,把两人间的距离拉近至八尺,美人扇仍是有一下没一下的摇动,发出“霍!霍!”风声,向着杨恪那一方的扇面,正是有着风情万种的尚秀芳,其余几处只见得轮廓,却未见人面。
杨恪马上安坐,胯下所骑,乃是飞马牧场精训好的马儿,甚是听话,这时,也只是偶然抛抛马蹄,狭长的眼瞅向侯希白。
“侯兄应是奉师命前来,只是杨恪有一惑不解,令师十数年未履江湖,却不知是如何号令得那天莲宗安隆、灭情道席应、邪极宗尤鸟倦,还有那白板煞星和青海一枭师徒,不知令师,如今在何处潜修?”
侯希白这时,猛然色变,双目亮起凌厉的异芒,扇拂的节奏更趋复杂,却仍是丝毫不乱,若非听的是杨恪,换过次一级的高手,恐怕已忍不住抢先出手。
而杨恪这时注视着他,端坐马上,像是高高在上,就真如那降世谪仙,虎视凡尘。
目光交击,两人毫不相让的对视。
侯希白停止摇扇,收在背后,颔首道:“杨兄高明得令在下感到意外。”
杨恪微笑道:“彼此彼此!”
两人说的均非客气话。
江湖上只知侯希白是花间派传人,却不知其师乃是十数年前,威震武林的那位‘邪王’,只因花间派在师徒传承以外,尚有护道传人,为门派觅得佳徒传功。
毕竟邪王十数年未履江湖,都以为他已经遭遇不测,可杨恪却直言侯希白的师父乃是那位邪王,更点明安隆、席应等人,乃是那位邪王指派。
杨恪这位当事人怎么知道的?
侯希白脑海中闪过种种,全真?
虽然江湖人不言,但确实没多少人在乎全真的,王重阳高高在上,却全然不理事,剩余之人皆是碌碌之辈。
无数人都等着,全真没了王重阳的那一刻,不知有多少人准备去争夺那门《九阴真经》。
侯希白此来,自然是得了师命,要知道花间派既然身为魔门,自然是有些魔道规矩的,比如待弟子到达年龄时,就要尝试接下师父的雷霆一击。
若是接不下,那就要横死当场,若是能接下,才可出师。
而这次,侯希白得师命,若是他能除去杨恪,那么就算过了这大限。
虽然杨恪文采风流,侯希白已然请见,那一气呵成的《春江花月夜》,他更是时时念起,甚至那其中的句句,都让他颇有感悟,心有触动。
不过,比之生命的威胁,他选了杨恪,选了拿杨恪的命换自己的命。
自觅得杨恪踪迹,他跟了数日,也只是远远跟着,直到这时,方才决定出手。
更是处心积虑的希望以雷霆万钧之势,一击功成,除去这个在很多方面能与自己相捋,甚至可以说,远远胜过自己的劲敌。
哪怕以侯希白,这个花间派传人的风流自信而言,也知晓,只要杨恪活着一日,他们这一代,乃至下一代,别想再想获得哪些钟灵毓秀的美人青睐。
不多不说,这是一个很悲哀的事实。
其他人不知,但侯希白却明白,杨恪才学剑多长时间,就敢迎战东瀛剑圣,邀战血衣楼主,那是他都不敢做的事。
所以,侯希白才要来杀杨恪,或许就是嫉妒了。
不过,他这般人,怎么可能承认自己会嫉妒某人?
师命,却是一个恰好的理由。
尤其是在杨恪夫妻一起,连带女儿,这种时候,按说也是一个人最为虚弱之时。
他一步步走过来的步法,张扇摇扇的节奏,无一不暗含玄奥的法则至理,只要杨恪受其影响稍一分神,他将全力出手,拼着受伤也要击杀对方。
岂知杨恪不但丝毫不受他的影响更令他惊异的是,杨恪那高深莫测的状态,令他隐隐的有所感觉,若是他逞强出手,仍旧像先前一样,先攻杨恪妻女,夺其心神之谋,那样好像会是俱亡之局。
摇扇收起,侯希白这时昂然卓立,双目紧盯对方,气势却不断积蓄扩张,摆出随时放手拼搏的强硬姿态。
杨恪端坐马上,却是屹立如山,身上却是生出一股凛冽冰寒的气漩,一目之下,万物沉入眼底,大有横扫天下的气概。
这时,侯希白嘴角逸出一丝笑意,淡然道:“此前我曾听闻一事,元皇有意立太子,并为太子求取天山派一女徒为太子妃?”
侯希白一边窥伺对手空隙,一边问道:“此事,不知杨兄怎么想呢?”
杨恪这时暗叫厉害。
要知旗鼓相当的武者之间动手,身法步法乃至招数,其实都相差不多,胜败难料,唯有全力硬拼之后,才会知晓谁高谁下。
就是百晓生所列兵器谱,六扇门谱写的风云榜,一者是以战绩、武器为基础,一者却是以名气、战绩为基础谱写。
就像是如今两榜之上,燕狂徒往往位列第一,但他真正能胜过张三丰和宁不凡吗?
又没真正打过,谁敢断言?
武功纵有高下之别,却是相差不远,故必须利用种种手段去削弱对方的斗志,分其心神,以求一击成功。
侯希白这几句话,正是有这作用。
若杨恪因此事分心去思索,那他便要中计。
幸好杨恪相信自己,也相信莺莺,这一次前去天山,也是赴约,他相信莺莺会等他的。
这时反而微笑道:“侯兄可知杨恪曾和静斋两位姑娘,皆有生死之缘。”
杨恪说道此处,顿时感觉身后犹如芒刺在背,不过这时,也顾不得了。
用出这以其人之道,还施其人之身的奇功,却是伤敌一万,自损八千。
侯希白果然微感错愕,他知晓杨恪曾和秦梦瑶有过交情,却不知道杨恪还和师妃暄有过牵连。
若是见了杨恪,那么师妃暄可还会将他记在心上么?
心头微微泛起苦楚,侯希白心中一凛。
而这时,杨恪忽地纵身而起,一剑落。
侯希白怎敢空手接剑,江湖皆传,杨恪所持的乃是神兵‘承影’,侯希白再怎么托大,也不敢以手接。
挥出折扇,他这柄扇子也不简单,这柄美人扇,扇面以冰蚕丝织造,不畏刀剑锋刃,扇骨则为玄铁打制,再以千年橡树的液汁配料胶合而成,讲求‘美、巧、轻、雅’之外,也称得上江湖一奇。
“蓬”!
劲气交击。
两人均退,侯希白这时跌退数步,把距离拉至一丈过外,杨恪却是回落于马上。
侯希白露出凝重无比的神色,压下翻腾的血气,心中暗惊,若非是此前一直戒备,只这一交手便要吃上暗亏。
自己此前制造出的种种有利形势,却是半分用也没有,更是主动露出破绽,引诱杨恪来攻,最终却还是落得这般局面,由此可知,杨恪的真正实力,恐怕已然非同小可。
侯希白双目射出前所未有的凌厉神色,沉声道:“杨兄的武功,进步的如此之快,确实天下罕有!”
杨恪对抗着他愈趋凌厉的气势,哂道:“那侯兄认输便是了,我也不会留难与你。”
侯希白回复从容,失笑道:“十五年的苦修,若非是杨兄一百五十天修行的对手,那侯某还不若就此死在杨兄手中——”
杨恪这时,长笑一声,然后摇头道:“当年燕狂徒前辈出山之时,他的那些同辈,也是如此想的!”
这一言出,侯希白顿时忍不住了,他不只是因为师命,也是不甘心,不甘愿。
就像是当年名侠沈浪的那些同辈而言,哪个愿意和他同生一个时代?
张三丰纵横武林时,天下邪魔尽皆离世,或入深山,或赴东海,或登雪原——
燕狂徒独战天下时,各大门派掌门尽切避战,王重阳游历天下,至今未归全真,当然,全真说王重阳是外出历练,可侯希白却半分也不信。
难道再过几年,杨恪一剑凌天下时,他们这些同辈人物,都只能仰望吗?
侯希白挥出摺扇,以一副潇洒自然充满美感的姿态,扇子骨端迅疾无伦的点向杨恪刺来的剑。
皆因从来花间派的人物,即使被杀死时,亦不会露出任何狼狈难看的样子。
杨恪飞身一剑,幻出千百剑光,以侯希白之能,不敢冒进,也不敢后移,怕一旦被对方抢去先机,将是兵败如山倒,命丧于这山道。
侯希白这时使着一套精妙玄奥的扇法,美人扇或开或合,一丝不漏的封挡杨恪骤雨狂风般攻来的剑气,只听劲风交击之声响个不绝。
“砰”的一声,遮天蔽日的剑影尽数散去,杨恪剑尖正中扇端。
鱼龙真气化为剑形,又身如游龙,只朝着侯希白经脉中涌入。
这一下真气的短兵相接,毫无转寰余地,侯希白踉跄退开。
杨恪再次飞落马上。
到此一刻,两人始知对手的真实本领。
侯希白虽然只退了七步,便回复挺立姿势,俊脸阵红阵青,如此数转之后,才回复平时的俏白。
杨恪落在马上,只是身子微微一晃。
而这还是侯希白精通擅长一门借力打力之法,尤擅卸、移对方的内劲,更是已臻至出神入化、如臂使指、挥洒自如境界。
而杨恪却是迫得他,只能硬接自己的剑招,更是迫得他硬拼真劲。
这一下,高下立判。
哪怕以侯希白的自负,这时都不得不承认,他看走眼了,不是看差了一点半点,而是差的太多太远。
用出全身本事,方才勉强抗衡那股充斥经脉中的劲力,这还是多退了两步若不然,就立刻便要吐血。
甚至是经脉碎裂,五脏俱伤之境。
勉力运起体内真气,运转周天,伤势立愈。
抬头看向杨恪,侯希白看着杨恪毫无变化的模样,这时方确定,自己感知的危险不是假的,真是敢向杨恪妻女动手,那定然是横死之相。
甚至到时,这事传到江湖上,他的那些拥趸,恐怕也只会唾弃他,而不会可怜他半分。
如此武功,确实可以称得上剑仙了,想来此前,安隆等人的传言,也是真非假了。
杨恪这时,长笑一声后,道:“侯兄再接我这一剑,若是能接下,今日就此作罢。”
只见杨恪一剑挥出,剑似极慢。
侯希白明显地大感愕然,接着神色转为凝重,浑身衣衫拂扬。
有一种剑,你看着觉得很慢,清清楚楚的看到剑招的每一式变化,但却觉得自己躲不掉。
那是一种令人窒息的滋味,观这一剑,侯希白已然彻底明白,他再无机会,不但是他,这一代,他们这一代,从此之后,唯有一剑仙。
侯希白首次后悔接下师命,看着那一剑临身,他怎么也退不去,避不开,唯余硬拼一途。
侯希白大喝一声,美人扇直冲剑身而去。
一股无可抵御的劲力直入经脉,直冲心脉,饶是侯希白拼命调集真气,仍旧不能阻拦半分,就要大喊一声:“我命休矣!”
而这时,就觉得那股劲力淡淡消去,侯希白立刻往后跌退,同时口喷鲜血,洒了半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