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秋屏一杯葡萄酒下肚醉的更厉害。沈一弓坐在沙发另一头,她踢掉脚上的鞋子爬到他肩头,把脸紧贴着男人胸口,嘴里含糊嘟囔:“我还是不信你没有喜欢的人。”
沈一弓拘谨地想往旁边躲,可已在角落,除非坐到地板上去。他低头,正对上穆秋屏满是困惑的眼睛。
许是葡萄酒混着之前的荞麦烧渐渐上头,沈一弓长出了口气,烦躁地揉了把自己的头发。
“这有什么好不信。没有就是没有。”
“你撒谎!”穆秋屏牙尖嘴利,“男人有没有心上人其实一眼就能看穿。你若没有,即便不喜欢我你的眼多少也会在我身上打转。沈一弓,我看过的男人不少,我知道自己身体这份本钱值多少。可你的眼睛从来都本本分分,不多不少,只往该看的地方看。”
穆秋屏伸出手去捏住了他的脸,让沈一弓有些不悦地掰开了:“别闹。”
“你看着我。”她又把手贴过去,一定强迫着沈一弓看着自己的眼睛,对他躲闪的目光,穆秋屏瘪了嘴,“你看,我在你眼里最多就是一个符号,‘穆秋屏’三个字,我甚至不是一个女人,不是你能列入想象名单里的一份子。”
“你醉得太厉害了。”
“我很认真地和你说。只有一种男人会有这样的目光——对任何漂亮女人都没半点肖想,对所有出现在他面前的女人都视若罔闻。”穆秋屏丧气地垮下了肩膀,“你眼里早就已经有人了。你有一个很喜欢很喜欢的人。因为那个女人,其他所有女人对你来说都不重要了。”
本属于单身男女的暧昧氛围在这儿是并不存在的。长久而沉闷地安静里,沈一弓低沉沙哑的嗓音忽然响起。
他说:“你为什么只想到‘女人’呢?”
穆秋屏原本迷蒙的双眼渐渐找回了焦距,几秒过后,她手若触电般从沈一弓脸上缩了回来,身子朝后一仰,狼狈跌做到沙发的旁边。她紧张地眨着眼睛,话几乎都说不利落,似乎被男人刚刚那句话所带来的信息给吓呆了:“你……你不会是说……”
沈一弓有些后悔自己刚刚说的那一句话。
穆秋屏有些反应过来了,顾不上淑女该有的仪表姿态趴在沙发上重新朝他靠过来,瞪着他问道:“你说的不会就是我想的那样吧?”
沈一弓捂住自己的眼睛颓废地朝沙发上倒去:“我喝醉了,秋屏。有的话是胡乱说的。”
穆秋屏却打断他:“你不是!你说这话明明认真的很。”
她咽了口口水,试探道:“所以……你……你喜欢的是男人?”
沈一弓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这太过窘迫,除了霍左与尤一曼,他还从没有跟别的人再提过这件事。
穆秋屏喃喃了一句“不行,我觉得我应该再来一杯”后,便离开沙发,重新给自己斟满葡萄酒灌了下去。
她喝的仓促,险些呛着,满溢出来的红色酒水淌在嘴角。
沈一弓捂着脸闷闷开口:“说真的,穆秋屏——我能把你当真朋友吗?”
“你接下来那句话是就要承认了吗?”穆秋屏拿着玻璃杯,胡乱擦了下嘴角,“我是。好朋友,真的好朋友。”
沈一弓略微犹豫。可他却还是说了一句:“我是。”
穆秋屏站在那儿,脸上表情一时难以形容。半晌她抬头看着天花板长出了口气,耸了耸肩膀,突然轻松了语气笑起来:“那就说明不是我个人魅力有问题了。”
沈一弓把手放下,交叉在身前朝她望去。
穆秋屏却比他还快地消化了这一事实,重新在他跟前轻轻用手指抬起下巴来摆起姿态:“我还是漂亮的,对吧。你不喜欢我只是咱们性别上不合适,并不是因为我不够好看不够有趣,对吗?”
这次反而换沈一弓有些惊讶了:“你不觉得……这事情有些奇怪吗?”
“我是一个大学生,沈一弓。我读过的书比你这个搞代理的小商贩跑过的路都多。我虽然怀揣一颗钓金龟婿的白日梦,可脑子至少好用。人是很奇怪的生物,不要说对男人产生欲望,对并不存在的古人、死人、仙人,甚至不是人也可能产生欲望。也许这会被人说有病吧。”穆秋屏倒回到沙发上,这次直接在沈一弓怀中找了一个舒适的位置躺下了,她嘴角笑容恣意而自在,“可谁又在乎呢?”
她说她依然还会为失恋感到一丝难过。但现在这已经不重要了。沈一弓开始有些欣赏起这个姑娘,并告诉她:“我真的挺高兴能和你这样的人成为朋友的,穆秋屏。”
这位漂亮姑娘给了他一个用力地拥抱。最后她在沈一弓的沙发上睡着了,打着轻轻的呼噜,手指尖还勾着玻璃酒杯。沈一弓把她抱去床上,盖好了被子,自己抱着床毯子在沙发上将就了一晚上。
第二天他醒来的时候,穆秋屏已经回去了。她在他的茶几上留下一张字条,龙飞凤舞写着一句话:
朋友,不做我男人就算了,但可别跟我抢男人了!
底下还滑稽地画着一个笑脸。
沈一弓看着那张卡片笑出声,比起霍左、吴大勇,穆秋屏是另一种有趣的人,她需要面对需要去考虑的东西和他们完全不一样。如此自在又风情,不入流却又有趣的女人,即便只是做朋友也会觉得生活会因她而丰富很多。
沈一弓并不后悔把自己喜欢男人的事告诉她,说真的,真正把这件事告诉了某人以后,他莫名觉得自己心情也跟着轻松了许多。个人问题暂且告一段落,沈一弓不会忘记霍左昨天留下的话。
工厂这边的事差不多也算告一段落,之后有足够时间去处理那位许先生的难题。沈一弓换了身深灰色的长袍,洗漱过以后戴上顶黑色的圆帽出门了。
霍左留下的地址在公共租界那边,有直通的电车,从这边去还算方便。沈一弓熟门熟路地跨上电车,付钱买票。天时虽不早,电车上倒还有几个空位。他坐下时,抬头正看见对面人端着的报纸。其中一条写标题是《蒋介石东山再起,复任革命军总司令》。以前沈一弓总觉得这些事离自己很远,他不过是个平头小老百姓,谁做司令谁当总统跟自己又有几分关系?然而去年四月时上海所发生的一系列流血事件却让他也免不了感到心寒。
今日要去找的许若农先生,去年时他就已有所耳闻,因为一直以来自己也不少参与到工人运动之中,所以对于一些指导武装罢工的领导人多少都听说过点。“四·一二”之后他们大多为了避难离开上海,没想到许先生那么快就回来了。
可到底为什么霍左会和许若农牵扯上呢?沈一弓还是没能想明白。也许只有见到许先生后这个问题才能得以解决。
想到许若农,总不可避免就想到霍左身上。他尝试着打消脑子里现在正萦绕的念头,可越想压抑,这些想法就愈发有形地出现在他脑海之中。分开这三年之中,沈一弓尝试过别的亲密关系,与女人、与男人,可不论怎么尝试,当初与霍左之间微妙的关系总难再现。他有时候也有些懊恼自己的软弱,只是一个人的理智能够管好他的行为,却并不能管好他的心。
心太软弱了。沈一弓唯一能做到的就是不想。
电车开到四马路时,沈一弓跳下来。照着地址往弄堂里走,上头写的是望德里1067号。弄堂两侧都是居民小楼,鳞次栉比靠的十分紧密。来往住户互相熟谂,见面多少也要点头示意。是个非常典型的上海弄堂里。
一通找寻,终于到了1067号前,沈一弓站在门外敲了敲门,有位老婆婆过来开了条缝,上海话问:“找哪位?”
他说:“许先生在不在这里。”
“哪个许先生?不认识。”说着要关门,沈一弓忙伸入一只脚抵上,急忙解释道:“有位姓霍的先生让我到这里来。您跟主人讲讲,他应该是知道的。”
老婆婆上下打量了他一眼,看他浓眉大眼也不像坏人,取下了门栓请他进来。沈一弓和她点头致谢,婆婆指了指楼上:“先生在二楼书房。”
“谢谢您。”
二楼书房好找,上了楼梯第一间就是。沈一弓站在门外整了整衣领,取下帽子伸手扣门。里头传来声音:“进来吧。”
他便推门而入。就看并不算宽敞的书房内叫一摞摞的书占光了地方,深棕色的小沙发上也堆满了文献,临窗边有一张书桌,那位叫沈一弓敬佩非常的许先生正俯身坐在桌前。
沈一弓小心翼翼避开那些书堆走进来,跟书桌后的人鞠了一躬:“许先生,我是霍先生派来保护您的沈一弓。”
许若农鼻梁上架着一副厚厚的眼镜,有人进来,他握着钢笔着急在稿纸上写完了一段句子,便抬起头,把眼镜摘下放在桌上,站起身要跟他握手:“我是许若农,告诉霍左,我非常感谢这次回是上海之后他为我提供的帮助。”
他站起来了,沈一弓才发现这位工人运动领导人的个头并不算高。他略微兴奋地握住了许若农的手,能感觉到对方食指指腹处留着写字养出的厚厚得老茧。
“您有什么要求尽管告诉我,我一定会竭尽全力保护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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