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夜幕里星光闪烁,亮着半轮月光。湖面波光粼粼,不时能听虫鸣窸窣传来。
河边相对站立着一对少男少女,年纪相仿。只是女孩始终都在哭泣。
沈一弓一看到女孩子哭就没办法,手足无措间,只得像师父那样轻轻揉了一下少女的头劝道:“好了,你别哭了。”
秦明月倔强地抬起头来,吸了吸鼻子说:“我才没有哭!”
“真的?”
“没有!我不是那种娇滴滴的大小姐。”
沈一弓叹了口气:“好,我知道了。总之你放心吧,如果这一切都如你所说,那这件事我会想方设法给你一个结果的。”
即便这结果也许也并不是你真正想要的。而且这一切或许会比你想象的更加残酷更难以接受。
但这话沈一弓没法说,他还是没法对着一个年纪能做他妹妹的女孩就此说出这样的实话来。秦明月是无辜的,她本没有义务去承受心爱人的死亡。
以前沈一弓没觉得,可现在他已隐隐约约意识到,想要往上爬,想要做到那些轻而易举难以做到的事情,归根结底一定会伤害到什么人的。不论他有多不想多不愿,这事情绝不是他想不要就可以不要。
又那么站在河边劝了她几句,沈一弓还是赶在了晚饭之前将秦大小姐送回了家。到了公馆以后,秦明月对今日发生的事情闭口不提,只是进屋之前,眼神坚定,望着他做了口型留下一句:你答应了我的。
沈一弓心情沉重回了霍宅的时候,天已黑尽了。徐妈来报,说程先生跟金小姐正边吃西瓜边在书房等他。又问他今晚的菜怎么安排,沈一弓挥手说您看着做就行,便往书房那儿走去。
还未进门,就听其内男女传出调笑声。
推门进去,程长宇搂着金小旭正坐在小沙发中,见人来了,那位名角儿赶紧站起身,拢了拢耳侧的发和沈一弓打了招呼:“沈先生回来啦。”
程长宇还牵了她的手撒娇:“唉,小旭,侬怎么好这样子,看见人家小沈了理都不理我了吗!”
金小旭侧了身拿手指头戳他肩膀:“你又乱讲了!”
沈一弓看着他俩心生艳羡。长宇哥追金小旭三个月,如今小情侣正在热恋期,只要找着机会就腻在一块。他俩这样可以毫无顾忌出现在人前,可自己和师父却永远没有这样的机会了。毕竟两个大男人当他人面去搂搂抱抱,再怎么说也不合规矩。
“好了好了,你们两个就少说几句吧。知道我是个单身汉,在这儿纯招惹我羡慕不是?”
沈一弓话音刚落,程长宇就嚷嚷起来了:“知道你是个单身汉,还想叫小旭把她那个小师妹介绍给你的吗!”
“长宇哥你又乱点鸳鸯谱啦!”
“你看,是你自己不肯要吧?”
几人嬉笑一阵,寒暄过几句后,沈一弓作了眼神,程长宇作了然状搂着金小旭又温存两句,便让她出去了。她一走,沈一弓便把今天秦明月的这桩乌龙毫无保留告诉了程长宇。
程长宇听完眉头微微一皱:“我原来是晓得这小丫头对大哥一片痴心,可原不知道这份痴情竟已到了这个地步了。”
“我原来也是不晓得。现在走到这一步,接下来该怎么办?”
“那秦胜诸总归是要死的。”
沈一弓给自己倒了杯凉茶胡乱饮下:“我也知道。只是……秦胜诸死了,秦大小姐又该怎么办呢?”
这回倒轮到程长宇眼神微妙打量着他了。沈一弓一时没听他回答,奇怪回望向他:“怎么了?”
“小沈,你不会……是对那位秦小姐有什么想法了吧?”
沈一弓忙摆手:“那不是。我只是看她那么小的年纪,父亲死后又该怎么谋生。”
“她要如何谋生不是我们该考虑的。你若所有都去考虑都要可怜,事情还干不干了?”
见沈一弓脸上仍存犹疑,程长宇走过来拍了拍他肩膀:“好啦,不要想这些烦心事,咱们大事将成,要先高兴才对啊!我跟你说,你那个农贸市场搞得真不错,德国人的贷款审批下来,钱不出三天就会打到姓秦的掌上。之前牵线搭桥十几位商人老总对秦胜诸拿出来的项目都有青睐,钱一到,姓秦的银行就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了。”
“然后就是师父说的,该让他有多高摔多惨了是吧?”
程长宇笑着往他后背一拍:“聪明!”
“可我还是有一点没想明白。”
“什么?”
“既然您说这笔贷款已经是板上钉钉,农贸市场既然开了就没有关的道理,那接下来该怎么办才能让秦老爷子又摔回来?钱也有了,人也到齐,只有说开了银行再作挤兑,不然呢?”
程长宇就说:“这事儿具体操作我也不是很清楚了,老霍只说让我们做到这儿,接下来却没有细讲。其实我想也应该是做商货挤兑、兑空存仓的手段,只不过既然你师父只跟我们说到这儿,我们也就且做到这儿,就信他吧。”
两人又随口谈了几句上海滩新出的电影、游乐场,不多会儿,金小旭过来叫吃完饭了,两个人便往餐厅那走。
这次谈话,沈一弓心里隐隐约约还是察觉到不对劲。但又因年纪尚青经验不足,对老江湖会用的手段皆不熟悉,说不清这份不对到底是出在哪里。
晚餐时,徐妈过来悄悄传话,说让沈一弓吃过饭、送了客人就到练功房去,有人在等他。
只一句话,沈一弓眼中就一亮。忙不迭吃过晚饭送走了程长宇和金小旭,迫不及待往练功房那儿去。
那边屋子没有点灯,沈一弓才一踏入,便觉一阵凌冽寒意袭来,忙往后撤去半步。就听“铮”得一声,一把短刀深深扎进了他放在左脚所踏足之处。
沈一弓心下了然,蹲下身快速将刀从地板中拔出,摆好架势踏入练功房这一片黑暗中。
先是迎面一拳,被他抬肘挡下,继而连续三刀分别取他喉口、胸口、侧腰,也都让他分别或避开或挡下。最后对方抬膝直接朝他下盘撞来,沈一弓一个虚退,继而猛进一步,将身狠狠撞在了那人胸口,那刀封住来人命门,浑身用力压了上去。
两人缠斗一块,倒在了地上,左右又是一番角逐,最后还是黑暗里的那道影子占了上风,将沈一弓压在身下一刀拨开了他长衫顶端那第一颗纽扣。
那人喘着粗气,语意带笑:“我记得我说过,能拨你纽扣就能穿你的喉咙。”
沈一弓头往后一仰,双手平坦松开了手里的匕首,跟着笑起来:“那我没办法,见着你,多少颗扣子都巴不得被你拨了。”
语毕,腰腹突然发力,他伸手抱住了身上人的腰身,一个翻身把人压到地板上,将头埋入他肩头:“你怎么才来看我。我想你了,师父。”
他像个孩子那样搂住了对方。霍左也放下刀,揉了揉沈一弓后脑渐渐长长的碎发:“这不是来了吗。”
沈一弓抬起身来,一口含住了他的唇,抱着他朝一旁滚去,恨不得将人揉进了骨子里去。不多时屋里传来的声响。许久不见得相思债像是从这狠狠的耳鬓厮磨里给补偿回来。
午夜时淅淅沥沥落起雨来,雨水打在前院的芭蕉叶上,凝成水珠滴落下来。练功房内间摆了张竹榻,方才还嘎吱直响,这会儿也都静了。隔着层层细密雨帘,里屋的灯到底没点起来,到现在还是暗着的。整间屋只剩两点火星像红色的眼,各自匍匐在黑暗里。两个青年男人各自点了支烟互相倚靠着。掉落的烟灰散在水泥地板上,随风一吹就散了出去。
“这次回来,还走吗?”
“不走了。”霍左背靠着沈一弓的肩旁,指尖顺着他强健黝黑的肩膀肌肉落下,“总不能一直不回上海。杭州那边的生意我处理的差不多了,青龙会这儿总该有个结尾。”
“是该有个结尾。”
“该死的人不死,睡觉都不踏实。”
“秦胜诸?”
“不然呢。”
“其实有件事我一直都没有问。”沈一弓转过头,“师父,您把秦胜诸杀了,那……他女儿怎么办?”
“秦明月啊。”霍左把烟塞会嘴里,思忖片刻后,歪过头来,“我只跟她爹有仇,反正总不至于会杀了她。”
“您跟秦胜诸到底是什么仇,得他一而再再而三想杀了您,您也想杀了他。”
霍左听了就笑了,缥缥缈缈一句:“我也想知道……我他妈到底跟姓秦的什么仇。”
他顺着沈一弓的身子往下躺去,把火星子弹在半空里:“其实有件事我没有跟你讲。”
“您有许多事情都没和我说。”
“我在试着都告诉你。我也很久没有像信任你那样信任一个人了,沈一弓。既然你问起了明月,那我也直白告诉你,我不会对她怎么样的。对她,我还是那句话,她是我的小妹妹。将来即便她恨我,我还是会照顾她的。”
“她是您的妹妹……”沈一弓轻声重复了一遍这句话,渐渐咀嚼出些微不一样的味道来。待反应过来后,他也愣住了,“她是你的妹妹!”
“同父异母。”
“也就是说——秦胜诸,他是您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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