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6年仲春。
人间四月天,年轻人的春眠更是不觉晓。
正在香甜梦乡中的焦亦石似乎感到有人拍打着盖在身上的被子,他睁开惺忪的双眼,发觉天已大亮,班上团支部书记房庄生站在床前。
“快起来,快起来,几点钟啦!”房庄生笑着喊。
焦亦石略一忖,呵,是前天下午大班一个大班含两个班指导员班主任何国洪老师把两个班的团支书和班长叫到办公室,说是离毕业分配只有三个月的时间了,为保证同学们都能顺利服从毕业分配,各班的团支书和班长要对家在本市的同学进行家访,摸清家长对子女毕业分配到全国各地的支持态度。
之所以只对家在本市的同学进行家访,是根据历年毕业分配的情况,家在各专区、县的同学大体都能服从分配,出现卡壳的往往是个别的、家在本市——省会城市的同学中。作为班长的焦亦石和团支书房庄生当天晚上便似定了走访计划,定于今天星期天开始走访。
焦亦石赶紧翻身起床,到水池间三下五除二地洗漱完毕,穿上衣服,便同房庄生匆匆走出学生宿舍楼,去饭堂吃早餐。
星期天,学校生活区的早晨很是安静。柏油路两旁高耸的白杨树上翠叶在微风中沙沙作响,池塘边垂柳枝婀娜摇摆,桃树上粉红花团簇簇,草地上嫩绿茵茵,一片鸯然春色。
这所共和国建国初期开办的昌江航空工业学校,坐落在省会洪城的南郊,连今年1966年的毕业生计算在内,已为国家的航空工业建设输送了万余名技术生力军。
焦亦石和房庄生在饭堂草草吃过早餐后,即向他们今天家访的目的地——南丘公社走去。
出了校门向东,经过一个飞机制造厂的生活区,穿过一片小树林,前面是一条南北走向的飞机跑道。在跑道旁铁丝网栅栏门处,警卫战士检查了他俩的学生证,打开栅栏门让他们通过。两人走上宽阔的混凝土铺成的飞机跑道,放眼望去,南面指挥塔楼前,停着几架银色的和铁灰色的飞机,在早晨的阳光下,熠熠泛光。
他俩停住了脚步,默默地深情地眺望着。是啊,作为即将参加航空工业建设的年青人,望着那将来也要由自已亲手制造的雄鹰,心中当然会激动。
“银色的是歼击机,那铁灰色的是什么机种?”焦亦石仍是眼望飞机,问身旁的房庄生。
“我也不知道,以前没见过这种颜色的飞机。”房庄生笑笑说。
“前段时间听说这个厂在研制一种强击机,不知是不是。”焦亦石转头对房庄生说。
“也可能。我们走过去看看。”房庄生提议。
俩人刚朝指挥塔方向走了几步,就听到哨子声。扭头朝哨声发出处一望,是警卫战士在向他们挥手,警示他们不能向那儿走。
俩人相视一笑,也向警卫战士挥挥手,便向东走过跑道,从另一侧的栅栏门出去。
也是穿过一片小树林,前面是广阔的田野,其间散布着众多的村落。江南水乡的村子大都很小,三五户甚至独户的村子比比皆是,村子都被绿竹翠柳和花开正盛的桃树围绕。田野里,稻苗翠绿,紫云英花绽放,部分社员正在耕田。
俩人按照抄录的同学家庭住址,在路旁问了几个人,便找到了女同学叶倩春家。因咋天房庄生已和几个今天要家访的同学打了招呼,俩人还离大门挺远,叶倩春便笑着迎出来了。
这是一幢木柱砖墙瓦房,大堂挺宽敞。焦亦石和房庄生刚落座,一个健壮圆脸的中年妇女便从后门走进来。
“这是我妈。”叶倩春向俩人介绍,俩人赶忙起身。叶倩春又转头对她母亲说:“这两人是我同学,”她指了指房庄生“这是班上的团支书房庄生”,又指着焦亦石“这是班长焦亦石”。
“快坐下快坐下!”叶倩春的母亲双手向下做着手势,畅朗说。
房庄生和焦亦石边坐下边说:“伯母请坐。我们都是同学,叫我们小汪小焦就行。”
叶倩春的母亲坐下了,叶倩春端上来两杯水,也坐在一旁。
“请喝水,”叶倩春的母亲很是客气,略停一会,说“早上倩春一到家就告诉我,你们会来家访,我便向生产队长请了半天假,等你们来。”
“也谈不上家访,只是同学间互相走动,正好看望看望伯父伯母。”房庄生笑着说,他年龄比焦亦石大,说话很周到。
叶倩春的母亲神色渐次凝重,声音很轻:“说实话,离你们毕业的日子越近,我心中越是不得平静。倩春长到十**岁,从未离开过我们身边,虽说进了航校住在学校,但星期天总还能回家一趟,见见面,说说话。可一毕业,就要分配到很远的地方,又是女孩子,我们做父母的,那能放心得下。”
“伯母呀,祖国的航空事业正在大步发展,我们年青一代责无旁贷。舍小我为大我,大家要义不容辞啊。”房庄生郑重地讲。
“道理我们也明白,但心中总是难舍呀。”叶倩春的母亲摇摇头,声音有些咽噎。
焦亦石赶忙轻声地说:“伯母,做父母的心里难受,也是人之常情,人都希望子女能在身边。好在每年有探亲假,可回家团聚团聚,再说,现在交通也方便,有什么事,发个电报,两三天,人就回来了。”
“至于说到女孩子,父母耽心,这点请伯母放心。现在处处是由组织安排,特别是在军工厂,人员都是经过审查才能进去的,没有什么乱七八糟的人。”房庄生笑着讲。
正说着话,一个十二三岁的男孩跑进大门。叶倩春说:“这是我弟弟。”叶倩春的母亲忙要儿子叫大哥。小男孩笑了笑,躲进了旁边的房间。
房庄生看着小男孩的背景,对叶倩春的母亲说:“叶倩春走后,还有个儿子在身边,也不会寂寞。”
焦亦石打趣说:“花木兰去从军,儿子在家陪父母,于国于家两不耽误啊。”
叶倩春母亲的脸上顿时出现了笑容,焦亦石两人心中轻松了不少。
房庄生继续动员:“叶倩春是班上优秀团员,学习工作都不错,将来一定会为航空事业作出贡献,伯母只管在家等待喜讯吧。”
大家开始说说笑笑,气氛融洽了。
焦亦石顺势探问:“伯母无顾虑了,伯父应该更不成问题了吧?”
叶倩春母亲嗔怪的道:“他才不难过呢,还叫我不要拖女儿的后腿。”
“父亲心肠硬一些,所以人们会讲宁要讨饭的娘,不要做官的爹嘛。”焦亦石笑道。
“是啦是啦,说得对,说得对。”叶倩春母亲又恢复了畅朗的笑声。
房庄生和焦亦石看看叶倩春家已没什么大阻碍了,便起身告辞,道:“伯母,打搅了,我们还要去斯学元家,有空再来看望您。”
叶倩春母亲也站起来,热情地邀请:“中午到我家吃饭,我们都准备好了。斯学元的母亲一见到我就流眼泪,他是独子,自然难舍。你们一去,她又要哭哭咽咽,也无心情做饭的。”随即又对叶倩春道:“你带他俩去,谈完了一块回来吃饭。”
俩人随同叶倩春走出来。在路上,焦亦石笑对叶倩春说:“你妈妈确是一个善良、热情、理性的好母亲,你也继承了她的优质遗传。”
叶倩春深有感慨:“她历来如此,村上的人都很喜欢她。”
说着走着,十几分钟就来到斯学元家。
“斯学元,斯学元!”房庄生大声叫。
斯学元迎出大门,他身后一个中年妇女也走到大门口。叶倩春小声说:“那就是斯学元的妈妈。”
“伯母,您好!”房庄生和焦亦石异口同声问候。
“好好好,进来坐,进来坐。”斯学元母亲热情地招呼。
几个人前后走进房子,落座,倒水。斯学元母亲身材中等,身板挺结实,但眼圈有些红。估计是母子二人正在谈论毕业分配之事,母亲谈得较伤感。
房庄生问斯学元:“你爸爸上工去了?”斯学元说:“是,他说了,你们一来,要我去叫他。”随即,斯学元便走出门。
“伯母,我们趁着星期天休息,来看望看望你和伯父。同时,在我们即将毕业就要走上工作岗位之际,来了解了解你们有些什么想法或困难。”房庄生望着斯学元母亲说。
“困难确实挺大哟,你想想我们家只有学元一个,若他有个兄弟姐妹都好些。听说他毕业分配工作肯定是到外省去,又不象参军三几年就回来,叫我们如何舍得他走……”说着说着,斯学元母亲便开始抽泣起来了。
“好男儿志在四方嘛,也不一定就要跟在父母身边,你们也要为儿子的前途着想啊。”房庄生劝说。
“我也不想他志在四方,也不求他出人头地,只想一家人能在一起啊!”斯学元母亲边摇头边说。
焦亦石轻声但却是认真开道:“伯母,这里讲的前途并不是出人头地,我们讲点实在话吧,如果你让学元不服从毕业分配,按规定,学元的户口和档案就会退回原籍,也就是退回到你们公社。那时,学元放弃了去条件较好的国防工厂工作,却要在家种田,虽然一家人在一起了,但到时你们看到儿子辛苦受累,心里必定又要难受了。”
“就是啦,就是啦,我们确是左右为难,想到这些,晚上总是睡不着,常是稍稍抹眼泪。”斯学元母亲说着说着,眼泪真的流到了脸上。
“伯母,你也不要太忧伤影响身体,象学元这样独儿独女的,我们班长还有四个,他们的父母倒想得挺开。学元英俊后生一个,一表人材,参加工作后笃定有不少女孩子追着他,不要几年,就要结婚生儿育女,到时将你的宝贝孙子孙女送到你们身边,你们也就热闹了,是不是?”焦亦石笑问斯学元母亲。
“那当然好,当然好。”斯学元母亲一听说带孙子孙女,立刻脸上阴转多云,眼角也有些许笑意。
正谈着,斯学元同他父亲走进门,房庄生、焦亦石、叶倩春纷纷站起身同斯学元父亲打招呼。
“坐,坐,”斯学元父亲笑容可掬地招呼,于是众人落座。
“我倒想的不多,就是学元的母亲总不愿让儿子出去。”斯学元父亲讲话直截了当:“听说你们都是一个班的同学,到时都要分到很远的地方吗?”
房庄生焦亦石齐声应道:“是的。”
“你们就不能分到近一些的地方,象我们旁边的那个做飞机的厂,就不能分到那里吗?”斯学元父亲问。
焦亦石答道:“伯父,我们省就只有旁边那个做飞机的厂,但这个厂是老厂,人员已超编,还要调出一部分人,所以我们肯定会分出本省。”
斯学元父亲问:“那到底将分到哪里呢?”
焦亦石说:“国家正在搞大三线建设,今年我们这届毕业生绝大多数将分到大西南,就是云南、贵州、四川。”
“不会是一个人分到一个厂吧?”斯学元父亲不无耽心地问。
“不会不会,一个班的肯定会有几个人分到一个厂的,全校分到一个厂的人那就更多,到时大家都能相互照应、帮助。”焦亦石笑答。
斯学元父亲朝着老伴说:“那么多人分到一个厂,热热闹闹的,你也不用担心嘛。”
叶倩春插话:“我妈妈原来也很担心,不想让我出去,现在总算同意了。”
斯学元母亲在大家关切注视下,沉默一会,轻轻地点了点头。焦亦石和房庄生相视一笑,心上的石头总算落地。
焦亦石不失时机地笑对斯学元讲:“儿女远行,家中父母总是牵肠挂肚的,将来你要记得多给家里写信寄照片啊。”
斯学元笑笑,满口应承“会的,会的。”
时已近午,焦亦石、房庄生站起身向斯学元父母告辞,斯学元父母赶急挽留:“已到中午,吃了饭走。”
叶倩春告诉斯学元父母,她母亲已经准备好了午饭。
从斯学元家走出来,路上,房庄生对焦亦石说:“班上服从毕业分配最有悬念的总算思想通了,从摸底了解到的情况来看,其他的同学问题不会很大。”
焦亦石笑笑说:“还要防止斯学元母亲思想再反复。”又扭头对走在后面的叶倩春说:“你们两家相距不远,也较熟悉,有空时请你妈妈同斯学元妈妈多聊聊,好吗?”叶倩春一口答应。
焦亦石、房庄生在叶倩春家吃过午饭,就原路返回学校,坐上公交车去市区,下午他们还要走访两个同学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