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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过汤面,钱凤桐又掏钱买了几个馒头。

两碗鸡丝面下肚,他吃得肚皮滚圆,并没打算买馒头。可看到茶寮老板夫妇对他们这般热情,又是煎好茶又是送小菜的,最后见钱老爹爱吃他们家的干笋,觉得格外骄傲,还硬往他们马车后面的行李箱里塞了好几把腌菜和酸笋,钱凤桐作为人子,免不了也要投桃报李,照顾一下老夫妻的生意。

虽然他早已知道,西宁国富得流油,开店、贩卖、甚或渡口码头上出卖体力的劳夫,在向地保和当地县衙缴纳部分捐税后,还能攒下不少余钱。能在官道岔路旁开茶寮的,肯定不是什么穷苦人家。

斧头湖碧波荡漾,水光潋滟。沿岸十几里,山上遍植香樟、翠竹、松柏、桂树,枝繁叶茂,郁郁葱葱。岸边都是茂盛蓊郁的芦苇丛,浅水处则生长着大片大片的碧绿荷叶,绿盖如云,一片青翠。漫天翠色葱茏当中,绽开成千上万朵或粉、或白、或红的莲花,微风拂过,送来缕缕微带苦涩的清香。

钱老爹趴在车窗前,摇头晃脑,赞叹道:“到底是和咱们北齐国不一样呢,秋分已过,咱们那边秋风瑟瑟,寺里的树叶子都掉光了,这里还是一片郁郁葱葱,荷花还开得这么好!”

杜丹青朗声笑道:“我们西宁国气候温暖潮湿,荷花能一直开到冬月里,有时候直到落雪时节,荷叶还没有枯尽。”

钱老爹眼中露出向往之色:“常听人说南吴国的景致如何清幽秀美,没想到西宁国的风土也不逊色。”

“郎君谬赞,江南盛景,哪是我们这穷乡僻壤能比的!要不然,我们那位先帝当年就不会在南吴国流连忘返,玩得忘乎所以,连政事都顾不上了,还把当今圣上留在南吴国教养长大。”

“说起来,我那外甥女,也是南吴国人。”钱老爹一想起周瑛华,就乐得直拍大腿,仿佛荣华富贵已经近在眼前,“等到了西宁王城,凤桐可以让你表姐给你讲讲打听江南的美景。”

钱凤桐默默听着钱老爹和杜丹青的闲语,心中一哂:一路行来,他发现远离中原的西宁国虽然富裕安平,但民风并未开化,信仰杂乱,各地都奉行当地历史传说流传下来的神鬼,对佛道和儒家、理学似乎都不大热络。

官道两旁,常常是寺庙、道观、土地庙、龙神庙和各种稀奇古怪的祠堂并肩而立,杂乱无章,完全不似北齐国庄严厚重,条理分明。

他身为土生土长的北齐国人,心里难免向着母国,根本不赞同钱老爹的话,不过并未反驳,而是暗暗道:虽说北齐国每况愈下,老百姓过得一天不如一天,而西宁国拥有数不清的良田矿产,随随便便一个亲王就比他们的北齐皇帝还富有,可再有钱又能怎样?到底是偏安一隅的小国,论起传统和文化,哪能和深处中原腹地的北齐国比呢?

正自洋洋自得,马车陡然一停,原来是钱老爹说话间瞥见湖里的莲叶长势喜人,忽然兴致上来,闹着要吃新鲜莲子。

钱凤桐连忙拦着,不让钱老爹作妖,这么一大片的肥沃荷田,肯定是属于当地乡绅私有的,不好随意采摘。

莲蓬不止能熬粥煮茶,铁莲子还可以制成僧尼常用的手串、佛珠。北齐国盛行佛道,北方几个繁华都城的贵族尤其尊崇佛道,城里常有游僧传道讲经,世家中甚至不乏带发修行的比丘尼。

因为佛道地位高,好事者附庸风雅,养莲赏莲一时蔚然成风,用莲子制成的各种串缀也供不应求,栽种品种优良的莲花,在北齐国,不仅是一件积功德的美事,还能为家中添一笔进益。

荷田和河中的莲蓬不一样,江河湖泊的莲蓬,或许是野生野长的,但荷田,都是农人们自己培植的,哪能想摘就摘。

钱老爹不听劝,掀了车帘,非要自己亲自去采莲蓬吃。

钱凤桐忍不住扶额。

果然不出他所料,在杜丹青停下马车,钱老爹卷着宽袍大袖,兴冲冲跃下河岸时,忽然有一个头顶莲叶、手持竹竿、光着膀子的瘦黑小子钻出芦苇丛,站在水里高声喝骂起来,不许他们私自摘莲蓬。

钱老爹自忖美貌,压根没把黑小子的叫骂听进去,依旧我行我素,够着离岸边最近的莲蓬,一连撇下七八根翠绿杆子。

眼看黑小子一张黧黑的圆脸涨得通红——被钱老爹气的,钱凤桐连忙叫杜丹青揣上一把铜钱,前去交涉。

黑小子见偷莲蓬的人出手阔绰,脸色好看了些——虽然还是黑得看不清眉目,但至少他说话的口气软和了几分,还自告奋勇潜入水中,亲自摘了一大捧鲜嫩的小莲蓬,兜在怀里,送到岸上来。

荷花虽香,荷叶虽美,那莲池底下的淤泥却是黑乎乎的又脏又臭。水深的地方适合赏花,但莲杆长得不密,莲蓬养不大,赚不来钱。水浅的湿泥地最适合栽种莲蓬,每枚都能结几十颗莲子,等到秋冬,还可以收获肥白润泽的鲜藕。所以,为了多生莲蓬、莲藕拿来换钱,农人会将自家发酵好的粪便投入莲池肥地。

黑小子拨开荷叶丛,把衣兜里的莲蓬送到岸边时,也顺便将一股混合着湿臭的腥气带到钱老爹身旁。

钱老爹风流不羁,年少时常常载着歌姬没人泛舟采莲。但那些莲花都是长在水里的,隔着几丈深的碧绿湖水,谁知道底下的淤泥有多脏有多臭?反正只要荷叶娇嫩、荷花漂亮就够了。

直到今天,钱老爹才算是明白,出淤泥而不染的真正意味。

离得远时,只能闻到清苦的荷花香气,离得近了,荷田里的各种腐臭夹杂在一块,让他不由得泛起一阵恶心,直欲作呕,在茶寮吃过的酱菜似乎也被臭味影响,开始在腹中闹腾起来。

钱老爹连忙丢下莲蓬,跑回马车上,翻出黑漆嵌螺脂粉盒子,猛力嗅了几口,总算把萦绕在鼻端的恶臭味给逼走了。

杜丹青将莲蓬送到马车上,甩了下鞭子,接着赶路。

钱凤桐低着头,跪坐在车厢角落里剥莲蓬,他剥一颗,侧躺在车窗前的钱老爹便吃一颗。

一连吃了七八颗,钱老爹想起宝贝儿子,问他自己吃不吃。

钱凤桐崔素节对着眼前这个貌美如花、懦弱娇气的老爹摇了摇头,愤愤咬破一颗青莲子:要不是因为你是我老子,儿子我早把你丢到路边让您老人家自生自灭去了,我咬,我咬,我继续咬!

对钱老爹恨也不是、爱也不是的钱小郎一边任劳任怨地伺候着钱老爹,一边默默想着心事,不知不觉间杜丹青已经看到不远处小山包上果然有座尖顶石塔,山下有房屋人家的地方,便是宣恩县城外的村郭了。

“郎君,我们先去前面的村子里歇歇脚,过几日县城会有人过来接应咱们。”

钱老爹浑浑噩噩,全听杜丹青安排,闻言立即道:“都听杜小哥的,嘿嘿,不知我什么时候能见到我那外甥女?”

杜丹青轻甩马鞭:“郎君暂且耐心在村子里住下,皇后娘娘传信给小人,说她会让人预备下迎接贵重宾客的仪仗,亲自来接您进宫。”

钱老爹听说周瑛华竟然纡尊降贵,亲自迎接自己,当下喜不自胜,高兴了没半天,忽然又沉下脸,唉声叹气道:“哎,可怜我姨娘和姐姐没有这个福气,她们要是知道外甥女成了西宁国的皇后,不知会多么欣慰。”

钱凤桐不由挑眉:您伤感的时候,能不能放慢吃莲子的速度?你儿子我的指头都剥得麻木了!

钱老爹没注意到儿子的古怪脸色,两指夹起一枚莲子,咔嚓咔嚓,依旧吃得香甜。

马车顺着竹林间的宽阔土路一路驶进去,路边玩耍的顽童看到一辆好阔气的马车,都牵着手跟在后面看热闹,还有在村头水塘边洗菜、磨锄头、喂牛的妇女,一边猜马车上是谁家的阔亲戚,一边躲在角落交头接耳、分享八卦。

几个听到风声的村民很快跑进村去,转眼间便簇拥着一个老汉走来迎接。那老汉略见过些世面,一见拉车的两匹宝马,便知来客出身不凡,说话也愈发客气,口中自称是宣恩县宝塔村的里正。

钱老爹牵着钱凤桐走下马车,杜丹青把马车赶到村口榕树下,和里正寒暄。

一村子的妇女村汉看清钱老爹的面容,都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气,再看他通身的风流气派,又吸一口气,然后跟看天上仙女似的,把他从头到脚、从脚到头,来来回回瞅了不下几十遍。

里正和杜丹青说完话,脸色变了又变,忙将钱老爹父子二人往村西头引,嘴上道:“原来是钱郎君,原先听几位官爷说起过,说您生得一表人才,器宇不凡,我们还不信,眼下瞧见您,才知道往日他们还夸得少了!”

然后只说些乡间务农的闲话,绝口不提钱老爹他们几人的真实身份。

钱老爹常常被人夸赞美貌,早已经练就一副最温柔最可亲的应对仪态,凤眼微弯,笑得春风满面,又不失矜持,“老伯过奖,此地民风淳朴,风景秀丽,真是让我心醉不已啊!”

里正似乎有些漫不经心,匆匆道:“哪里哪里,郎君喜欢就好。”

钱凤桐皱起眉头:“官爷?”他拉拉钱老爹的衣袖,悄声道,“爹,你什么时候见过西宁国的什么官爷?”

钱老爹一脸茫然,一边和路上碰到的村人打招呼啊,一边道:“没啊,我只见过小杜子。”

钱凤桐瞥一眼在榕树下安顿马车的杜丹青,隐隐有些不安,趁里正和钱老爹说话的功夫,叫住村口几个光着脚丫的小丫头,一人塞了一块雪白饴糖:“你们村子里是不是住着什么官爷?”

小丫头吮着饴糖,含含糊糊道:“什么官爷?我们这里是永宁侯府的庄田,只有崔大爷家的亲戚是当官的。”166阅读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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