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书房内,李璟天与李璟暄安静的跪在地上。宣帝看着桌上的那副卷轴,眉头深锁。他抬起头来看了看他们。
“老三。”他开口道:“北周使臣的话你可听清楚了?”
“儿臣听清楚了。”李璟天恭敬道。
宣帝将身子前倾直视与他,“若你为朕,你当如何?”
李璟天抬头看了看他的表情,俯身磕了个头。站了一个下午,他的头脑似乎格外清晰明了,他对自己的父亲简直是太了解。他抬起头无所畏惧的看着皇上:“儿臣知道父皇想让儿臣如何答复,但是凭着儿臣与阿音多年情义,儿臣斗胆,若是儿臣,儿臣愿与之交换。”
宣帝眼光颤动,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又转向李璟暄:“老四你呢?”
李璟暄眼睛都未抬一下,他向来与皇上水火不容。“阿音她有恩于大琼,有恩于父皇。当年若不是她,怕父皇今日不一定能稳坐江山。而且,”李璟暄抬起头来,“她是母后养女,与母后与您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于情于理我们都该救她。”
“是吗?”宣帝挤出一个冷笑:“可是朕偏偏不这样认为。”他将手交握在一起。“朕养育了她,不是也有恩于她吗?那么她当初救大琼就是在报恩,我们也算是互不相欠。如今她身陷囹圄,朕是不是有理由不管她?”
两个人皆是一惊,不约而同的诧异地看向他。
“父皇怎能如此说?”李璟天反驳:“阿音到底是母后养大的,跟您也极为亲近,你如今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
“朕为何不能如此说?”宣帝放下手,将那副卷轴随意的收起。“养育之恩大于天,可即便是着大于天的恩情,朕如今也不跟她计较了。”
“计较?”李璟天简直不能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照您的意思,我们都是您养大的,是不是我们报完恩你就可以对我们不管不顾?姑且不论我们,若是今日被抓的是婉情,难道您养育了她有恩于她,所以您也不管她,不与她计较了吗?”
李璟暄在一旁不屑的冷哼一声。
“若是婉情或是你们中的任何一个,朕都会考虑答应北周的要求。这,便是阿音与你们的不同之处。”终于道出了他真正要说的意思。
“所以您不想救她?”李璟暄冷笑着,“就因为她跟您没有血缘关系?”
“不!”宣帝站起来,脸上的神色异常冰冷,他眸睨着他们:“是因为她如今跟朕没有半分关系!”两位皇子被宣帝这惊世骇俗之语惊得一时反应不过来,然而他又继续说道:“若是朕选择交换,那么荆楚五城的百姓都会划到北周名下,北周绝不会善待他们。不值得为阿音一人牺牲那么多朕的子民。”
“难道阿音就不是您的子民吗?她起码还是有着这样一个身份在的吧?”李璟暄再听不下去,愤怒的起身走了出去。
宣帝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心下微凉。当初他不肯为李璟暄母妃沉冤昭雪,他也是像如今这般,决然的转身离去,一去西北十几年,不踏入宫门半步。若不是因为国家有难,他是断然不会再踏入这里。如今,他再一次转身,比上一次还要决绝。他是对他的这个父皇彻底的失望了。
“父皇,难道您真的忍心让阿音流落北周,生死皆由她吗?”李璟天跪行几步,行至案前,最后争取着。
“换地绝无可能!”宣帝也下定了决心,“朕自当以大琼最为贵重金银财宝与之交换,若是他们同意,阿音即可归还,若不同意,那此事只能拖着!”
“父皇!”李璟天还要再做努力,却被宣帝厉声喝止。
“退下!”
李璟天见宣帝主意已定,多说无益,遂站起身,拂袖而去。
不知不觉中,夏天的脚步已经临近。上天似乎给世间万物重新润了一遍色一般,蔓延着由浅入深。屋前的巨大湖泊上,千朵荷花盛放。花间,彩蝶飞舞,蜻蜓驻足。这一方净土顿时有了生气。
天气似乎有些微的闷热,然而我的心却是冷的。不只是因为我坐的位置有阴凉的关系,还因为赫连带给我的消息。
赫连说,派往大琼的使臣回来了。他并没有给北周国主和我任何一方带来好的消息。据赫连的描述,宣帝在见完使臣的第二日,便做了回复。
“国家稳固,在于国土安全。荆楚之地,乃大琼固有土地,万不可任人割去。今奉上黄金千两,白银万两,珠宝不计,绸缎万匹,以议兰音归国之事。若然北周国主同意,大琼即刻派人奉上上述财物,迎兰音归来。”
第二日就回复?你哪管多考虑几天,也算是让我感受到你的犹豫。事情果真如我所料,宣帝不肯割让土地。这一点,是他的作风,我不怪他。只是我没想到,在经历了和亲之后,我又一次成为一个可以议价的商品。到底是没有逃脱一个筹码的命运,我在所有人的眼里,难道就单单只是一个可以任意交换的物件吗?
赫连见我神色忧伤,有些心疼的蹲下身。“阿音,你莫要担心了。我之所以这么着急的跑来找你,就是要告诉你,虽然皇上很不满意大琼的交换条件,甚至当即下令要将你杀了。可是太子与梁王殿下极力保你平安。梁王殿下甚至愿意放弃亲王身份以换得你的性命。”
我有些不能相信的看向他,我与梁王素昧平生,他缘何会待我如此。
“是真的!梁王说两国之间的事本就与你无关,何苦非要将你强扯进来。况且,你多多少少也算是太子的救命恩人,北周总不能这般忘恩负义。”他站起身来,满心崇拜的说:“我原以为,太子是这世间最潇洒之人,可是梁王当时能说出这样的话来,我总觉得,梁王虽出身低微,却是最晓大体之人。”
赫连的话还在继续,我虽未亲临现场,却也能想象到当时北周大殿之上的氛围是多么的紧张。我转过头来,心总是悬着,空空的,难过的不能自处。我紧紧攥住胸前的衣襟,不知怎的,我突然就没了安全感。我总觉得我是回不去了,回不到那个我生活了一十八年的地方,那里的人和事仿佛越来越远。
我虽尽量遏制自己的情绪,可是总是忍不住想要流泪。天遥,我还能再见你吗?我们许过生死,定过婚约,若是我回不去,你还会一直等我吗?若是就这样错过了彼此的一生,我们该当如何?
“阿音......”是慕辰?大概是下了朝就直接来了我这里。他的声音轻轻的,生怕惊吓到我。这是他第一次叫我的名字,感觉似乎有些陌生。
我抬起头无助的看向他,眼中已盈满泪水。是的,我是无助的,无助到冲着我一向忌惮的他示弱。我做着深呼吸,劲量让自己不要哭,可是还是忍不住低声啜泣。其实,谁的心里都明白,宣帝虽予以金银作为交换条件,却从另一方面宣告他放弃了我,我被他无情的抛弃在这个人生地不熟的异国他乡。
慕辰看着我,眼神满是不忍。他走过来,慢慢的蹲下。“阿音......”他伸出手拭去我眼角的泪,却在他的手触碰到我脸上的一刹那,泪水滑下来,唰的一下,我仿佛能听到那声音。他的手在此刻定格。良久,他伸出手将我揽在怀中。
我却一把推开他,独自坐在那里,浑身颤抖。“走开!我不需要你可怜。”
“阿音。”赫连茫然的不知所措。
慕辰跌坐在地上,死死的盯住我,“没有人要可怜你,你为着这样一个无情无义的皇上哭值得吗?”
“呵!”我冷哼:“我难过不是为了别人,而是为了我自己。我从出生开始便是被遗弃的命运,这么多年,我以为我有了师父有了师兄有了......”我的心在此刻扯得生疼:“有了天遥,我便有了家。我再不是那个没人要的孩子,我终于拥有自己梦寐以求的一切。可是我错了!”
我竭尽全力的站起身俯视着他:“在你们眼里我算什么?在你慕辰眼里我又算什么?人质?俘虏?还是能够威胁大琼的筹码?在你们这些皇族眼里,我不过就是个任你们摆布的棋子,你们想利用便利用,想抛弃便抛弃,从不问我的意愿!”
“抛弃你的是大琼的皇帝,不是我!”慕辰一下子站起来,怒目圆睁的看着我。
“可是是你将我带到这里的不是吗?别以为我不知道这换地的主意是谁出的。”我极力的抬着头与之对视,“你不是说,逃离邺城便将我放了吗?你不是说,见完你父皇就将我送回去吗?如今,你脱离了险境,却让我陷入这样的境地,你将我的生活都搅乱了,我能有今天还不都是拜你所赐!”
“没错!是我把你带回来的,是我答应要放你回去,也是我建议父皇用你来交换城池。那又如何?我就是不想让你这么轻而易举的回到大琼,就是要你看清他们的真正面目!你在大琼十八年,所换来的是什么?是无情无义的抛弃!你对它到底有什么可留恋的?”
“殿下......”赫连要上前却被他拦住。
他气势逼人的向我走来,我看着他的眼神忽然觉得他是这么难以琢磨的一个人。我被他强大的气势所迫,步步后退。却没发现自己已经在平台边缘,脚下一滑,我就要跌入湖中。慕辰眼疾手快伸手揽住我的腰,一下子将我捞上来。我惊得不知所措,双手死死的抓住他的衣襟,惊恐万分的看着他。
他俯身看着我,手上的力道又加大了一些,将我抱得紧紧的。他得意的一笑:“看到没有,即便是你如今身陷险境,却是我拉了你一把,这世间只有我能救你。”
“是吗?”我嗤之以鼻:“你将我逼入险境,却又假惺惺的救了我,你想凭着这一点让我对你感恩戴德吗?”
空气在我说完这句话后瞬间凝结,场面一下子冷下来。我们彼此注视着,谁都不肯服输。
赫连在他身后想要上前,却最终默然站住。
有风吹过,荷叶卷着绿浪不停翻涌,树叶沙沙作响。在这样一个略带清凉的午后,三个人,三种心情,却为着同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