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以后,我与璟钰见面的机会越来越少。我能得到他消息的唯一途径只是璟天他们涉及朝政之时,或是宫女太监们的议论声中。
知道他如今勤政爱民,颇得皇上赏识;知道他用兵如神,南疆小国闻风丧胆,不敢进犯半分;知道他比平常更加少言,常日里板着一张脸,宫人们见着他都躲得远远的,生怕他一个不顺心就发落了他们。
他不来紫竹宫,也不常在宫里走动,即便是碰到了,也都是略略点头而过。当年的莫逆之情如今竟成了点头之交。呵,这多像当年我暗恋天遥时的情境,简直是如出一辙。我做梦都没有想到我和璟钰会落得这样的结局,也会有形同陌路的时候。
只是,偶尔我也会想起那一日午后,那个趴在我肩头哭泣的大男孩,他轻声的在我耳边说:“你不再考虑我了吗?错过今日只怕要错过一生”。
有那么一瞬,我心下震颤,只觉得有什么东西正悄无声息的逝去。
天启二十二年正月。
终年不见落雪的京都邺城,却迎来了多年来最大的一场雪。这雪下了三天三夜也不见停歇,时大时小的,整个皇城银装素裹,铺天盖地的大雪像是要掩盖即将迸发的戾气般。而璟钰的孩子却在这个时候踏雪而至。
孩子出生的那一日,大雪未曾有丝毫停止的意思。漫天的飞雪像是把全天下的鹅毛都拔光了一样,满城的飘洒,甚至让人睁不开眼睛。
太子携了众皇家亲眷站在廊下等待着,甚至连最不得宠的莹玉公主都出席在列。之所以这样齐全,不是因为大家有心等在这里,而是那一日正赶上元宵节的宫宴。
今年的宫宴出人意料的设在蜀王府,从过了年就颁了这道圣旨。按照皇上的意思,雪天路滑,蜀王侧妃有孕,不宜来宫中赴宴。为了照顾凤芜,皇上宁愿自己带着宫妃大老远从皇宫里跑出来,还真是体恤她这个孕妇。只是若是真的体恤又何必去人家府上叨扰?难道没有凤芜,这个宫宴就不圆满吗?要知道这个时候,凤芜已经有了七个月的身孕,如何还能操办起这么大的事情?
因着皇上的这个决定,蜀王府连年都没过好。皇后娘娘不忍凤芜操劳,时常亲临府邸指挥坐镇。又因着太子速来与璟钰交好,如今遇了这么档子事,太子妃钱氏也不能躲了操心的份儿。众位亲眷见皇后和太子妃都如此,生怕落下脚步,纷纷派了女眷前来支援。
蜀王府里一下子热闹起来,用鸡飞狗跳来形容怕也毫不为过。
当然,这些我是不能得见的。只是那日无意中与清影聊天她偶然提起。其实我只是有些八卦的打听一下她与李梁的近况,没想到却听了她与我说了这许多蜀王府的事情。
“这怎么能叫鸡飞狗跳呢?”我甚为疑惑:“亲眷们也都是好意,怕侧妃她忙不过来,帮一帮有什么的。”
“姑娘说的倒是轻巧,这些皇家的女眷哪里就是那么好打发的?她们之所以去,无非是碍于面子,哪里就真的是去帮忙。倒是又给侧妃增了许多麻烦,挺着个大肚子,既要操持宴会,又要周全上门的女眷们,精神竟一天不如一天了。”清影撇着嘴抱怨着。
我勉强的笑了笑,想到凤芜如今的处境,当真是不能叫我放下心。只是,我如今与璟钰闹成这样,也不好亲自上门。只得去求了皇后娘娘,皇后倒也通情达理,一道懿旨,便将所有前来‘帮忙’的亲眷赶了回去,又派了些得力的老宫女前去帮手,才稍稍的减轻了凤芜的负担。
元宵宫宴如期而至,我们踏着纷繁的落雪纷纷从皇宫里赶出来。马车走的很是缓慢,走一段居然还能停上一段。这可倒是好了,为了这么个宫宴,邺城皇都破天荒头一遭赶上了交通堵塞,这也算是这次宫宴的一大奇观了。
因我着实不知道我去那么早要做什么,且这是我这么多年来头一回参见宫宴,心中多多少少有些抗拒,也就不怎么着急。婉情倒是乐得陪着我,也不催促。径自挑开车帘,欣赏着外面的雪景。看了好一会儿,转回身乐个不停。
我纳闷:“看见什么呢笑成这个样子?”
“我从小到大参见了这么多次宫宴,什么阵仗没见着过?今儿这样的倒是头一次。”
我好奇的也挑帘向外看去,漫天的飞雪迎面而来。十里长街之上,一溜儿的车马排在我们前面,或奢华或精致或大气或高端,应有尽有。真应了皇上那句话:雪天路滑。这样的道路马儿不敢走的太急,人却都急了。眼见着宴会的时间就到了,这些平日里骄纵惯了的富贵皇族哪里经过这样的事情,一个个怨声载道。甚至还有几个人,为着堵在路上的马车吵了起来。这场面,还真是百年难得一见。
好容易挪到了蜀王府,凤芜竟亲自迎出了门。我见她身形照比之前略显消瘦,确如清影所说,精神竟大不如前了。
“你怎么亲自出来了,这样的天气,你又怀着孩子。”我赶紧上前去搀扶她。
她笑着握住我的手,触手的冰冷吓了我一跳。“原是出来迎皇上和宫妃们,后来听说你和公主也一道来了,想着也没一会儿,就等一等吧。”
“这大雪天的,也难为你了。”婉情从浅墨手中接过披风,顺手披在她身上。“早知道我们就应该走快点,省的让你在外面冻着。”
“不打紧的。”凤芜身边的丫头替她紧了紧披风。“好些日子没有见到姑娘了,总想着能再见一见才好。”
“你的面子倒大。”婉情玩笑道。
“你们来了?”正聊着,天遥从里面走出来。他今日穿了件宝蓝色的外袍,因着雪景显得整个人都熠熠生辉。“都别站在风口了,快些进来暖和暖和。”说着把手放在嘴边哈着气,然后放在我的耳朵上。
“几时来的?”我笑着拿下他的手,将自己的手放进他宽大的手掌中。
“一大早我就来了,哪像你这般悠闲。”他宠溺的在我鼻子上刮了一下。
“她向来就是这般悠闲的人。”婉情玩笑的跑到我们中间,生生的将我们隔开,她上下打量着我们,笑道:“你们俩今天是商量好的吗?”
经她一说我才发现,我今日的披风颜色与他的外袍很是相近。
天遥伸手将我拽回他身边,一只手搭在我的肩上,大言不惭的道:“心有灵犀一点通,我们配吧?”
众人见此皆大笑不已。
正闹着,里面传来开宴的声音,于是众人纷纷急着去了各自的席位。我与婉情并了凤芜坐在女宾这边,隔着宽敞的过道的那一边就是天遥他们的所在。抬眼向上首望去,帝后并着一众妃嫔安然落座,此刻正是谈笑风生,推杯换盏,不亦乐乎。
宴席就这样开始,丝竹管弦之声不绝于耳,轻歌曼舞之姿赏心悦目。众人觥筹交错,举杯畅饮,倒也其乐融融。
我向来不喜欢这样热闹的场景,抬眼看了看天遥,他刚好站起身,喝着众人敬过来的酒。他长身玉立,面含浅笑,那样子竟让我不能错开目光。
师父说过,若是爱上一个人,他的一颦一笑都能撩拨你的心弦,他的一举一动都能牵动你的目光。即便是想一想,也会幸福的笑出声,随便看上一眼,也会觉得心安。我如今,正是这样的状态。
正想着,他的目光也刚好瞟向我,他向我举了举手中的酒杯,使了个眼色,便借着醉酒走了出去。我莞尔,趁着众人都专注于屋子中央的舞姬,悄悄的跑出去寻他。
璟钰的府邸虽然比不得皇宫,可也算奢华无比。亭台楼阁,园林湖泊一样也不少。我顺着长廊一路寻着天遥的身影,落雪飘飘洒洒,厚厚的雪堆在廊下。
我从小生长在邺城,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大的雪。一时兴起,伸手在栏杆上抓起一把雪。白白的,凉凉的,轻轻一吹,竟吹到了自己脸上。
“哈哈!”天遥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站在我身边笑开了。
我皱起眉头看向他:“笑什么呢?找了你好半天了,你去哪里了?”
他笑着走过来:“本来寻了个好地方要带你去,谁知道你自己玩得这样开心。”他低头探着身子细看着我。
我瞪着眼睛莫名的望着他,不知道他在看什么。伸手在脸上摸了摸,“我脸上有东西么?”
“唉,别动!”他抬手拦住我,嘴角扯出个迷人的微笑。“这样真好看?”
我疑惑。
他伸手指了指我的眼睛:“你刚刚将雪花吹到了自己睫毛上,亮晶晶的,真好看。”
我伸手打落了他的手,“你疯了?不是说有好地方吗?还不带我去?”
“是是是,这就走了。”他独自笑得欢腾,牵着我一路寻去。
天遥所说的好地方,就是璟钰的梅园。璟钰的府上虽美景众多,可在这样肃杀的冬季,能称得上美的,怕就只有这一处梅园了。早知道璟钰爱梅,如今终于得见,皑皑白雪之上,朵朵白梅盛放。“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大致说的就是这种意境了吧。只那几株红梅甚是扎眼,星星点点,点缀在枝桠与白雪之间,当真是美极了。
“怎么样?还不错吧?”天遥握着我的手紧了紧。
“也是今年的雪格外大,不然怎么能见到这样的美景呢。”
“也就是蜀王这样的人,才能养好这样的花。”他赞叹着。
“怎么讲?”我好奇的问他。
“冰雪林中著此身,不同桃李混芳尘。忽然一夜清香发,散作乾坤万里春。”他伸手佛了一下,打落了花上的雪。“什么样的人养什么样的花,这花跟它主人一个气节。”
“倒是头一次听你赞扬璟钰呢。”我揶揄道。
“其实我原本很是敬重他的为人,在荆楚之时就总听到他的事迹。若不是各为其主,大概也可以促膝长谈,把酒言欢。”
“促膝长谈?”我凝眉,委屈道:“你们俩要是离那么近,再培养出点儿别的感情可怎么办?”
他苦笑着打了我的头一下:“你能别胡思乱想吗?怎么我在你眼里就不能正经点儿?”
“正经,怎么不正经。”我笑呵呵的拍了拍他的肩膀,“要不怎么冷师兄和西风都对你那么好,你却毅然决然的和我走到一起,这说明你正经的很啊!”说完我突然意识到哪里好像说错了,赶紧撒腿就跑。
“你给我站住!”天遥作势要来追我。
打打闹闹,一路回了宴会地点。我手里举着天遥给我折的红梅,正跟他探讨着什么时候让他带我去荆楚,看看那里的梅花。天遥说,荆楚的冬天总是白雪皑皑的,梅花也格外好看,令我心之神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