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朦胧,醋泉坊明灯高悬。长街上游人不减反增,锦衫布衣交错,放眼望去,玉冠葛巾、珠翠金钗,满目缭乱。
马匹在大罗寺前顿足。重澈动作流利地翻身下马,将缰绳交到白鹿手中后,径直迈入庙中。
大罗寺的主持怀露主持与霖荣郡主是多年熟识,与重澈关系甚佳。至门下三两叙话,他让僧人领着重澈到了妇人所在的厢房。
前殿人迹络绎不绝,后厢却十分清幽。依僧人带领步过莲花池,穿越廊道,重澈便到了厢房门前。
厢房内并未燃灯,唯有门窗前点着两枚石灯。重澈观量片时,含笑谢过领路僧人,抬手将门页推开。但才进入一步,一只匕首就迎上了他的下颔。
并未料到内中人的举止。重澈头颅后仰,退开半步,站回门外。
夜风灌入院中,房上瓦片似有响动。妇人站在房中,与重澈不过一步之遥。她依旧是今日的打扮,连幂篱都未曾摘下,唯一不同,便是她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只小巧的匕首。刀身细短素净,连刀柄上的花纹都格外稀少单调,实在让人吝惜打量目光——假使那刀骨上没有轻渺渺的“升泰元年,容烨康奉爱妻”一行小字。
容烨康是当朝皇帝,爱妻指的即是他眼前这位妇人。
目光划过匕首,重澈已经无需再重新确认她的身份。凝视着妇人幂篱下的紫纱,重澈施施而立,眸中有难以言明的深色。对峙沉默一时,重澈掀唇:“夫人约莫很想念十皇子。”
轻笑着地口吻里有森冷的威胁。妇人紧握匕首,呼吸都不曾有过一分动摇。
重澈的名字她十分熟悉。虽往日她没有接触过一次,但因为容洛——或者说是因为容明辕。她对他的身份、出身与经历尤其了解。亦同样知晓他跟容洛之间关系匪浅,更明白他今日是为了谁将她捉到此处。
心中明了容明辕身世曝露。她思索多时,并未发声。只是透着幔帐牢牢盯着重澈,不进不退。
寺庙周围布置着重澈的侍卫。她早前被抓时就试过出逃,没两步便会被横刀拦阻去路。她武艺不精,并不敢蛮横对抗。因而是一直待在房中。
看穿她不善功夫,重澈也并未强行打落她手中匕首。依然笑意温润,“若夫人以为户部事务轻简,微臣的时辰可尽数消于此间,微臣也可将夫人直接送往谢家。”与她相视。他眼中渐渐失却微笑,换之暗涌攒动,犹若毒蟒盘踞林间,“陛下能与谢家较力,但十皇子可抵不过明崇与谢贵妃。夫人如还想考验微臣耐心。微臣是以为自己从来没有过这般好性子。”
坦然胁迫。
容明辕身份如何,容洛既然知晓,谢家就不可能被瞒着。虽说容明辕只不过是个被调换身份的皇子,纵使被曝出身份,便是如何她与皇帝都能应对。但此时她落入重澈手中,还被容洛撞见,是未曾露脸,却也等同半边面目袒露于日光之下。倘若再被送到谢家,那么受创的就不会只有她一人——皇帝揽权,打压世家。依照她跟随连隐南数年的经历,她不信那些世家真如表面一般镇静。
而如此,她若显露人前,必会成为所有世家重创皇帝的一枚利器。
更何况当年连隐南留下那么重要的东西给容洛,谢家如今又权霸庙。便是谢家宗亲都是一副忠良模样,又怎么能认定他们没有对皇帝取而代之的心思?
重澈恫吓当前,她其实不该畏惧,但也不得不信。皇帝是她身后依靠,有时会出宫与她相见。她在那时会听皇帝述说庙堂与后宫诸事。重澈才干惊人,皇帝知他与容洛关系依旧重用,少不了夸赞几句。而那些言辞里有一句,让她自见到重澈开始,便一直回响脑海——
“年少世故,圆滑而左右逢源,毒辣而使人胆颤。”
言下之意。是指他对重澈在朝中所为一清二楚,他对重澈珍爱容洛,或是在户部清洗臣子等等行为了如指掌,亦愿意利用重澈做他手中大棋。但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她会因为这一句话对重澈胆怯。
皇帝是笼中活下来的野狼。数十年辛苦让他能够分辨人之秉性。他说重澈狠辣,那么此时重澈对她所说,就不会是玩笑。
皇帝的妃子都极善进退,她无名分,到底是陪了皇帝多年,论之分辨势态,无一位妃子能与她相较。扬眼掠过重澈周身,她将匕首收回刀鞘,面对他退开数步,步入房中。以火折子点燃烛芯。自然,这一刻,她也没有露过一分声音。
示意房上几位护卫下地望风。重澈掩过门扉,迈入室中。
与妇人面对坐下。光辉幽若的火烛被妇人有意移远,似乎在防备自己的身份因为零星烛火暴露。然她与向凌竹面目相似的事重澈已经知晓,见此,仅仅是觉得所做多余尔尔。
洞悉此举麻利,大约是她为避外人发觉而时常为之。重澈沉眼低笑,略有哂意:“微臣知晓夫人身份。”
半拢烛台的手势些微一顿。幂篱抖动,偏向重澈。不必想,妇人也是惊骇面目。
“思及夫人丧夫多年,又未曾受陛下封赏位份……”话头稍停。重澈侧首看向她,眼中似有询问:“便以夫人母家姓氏,称为穆夫人如何?”
“无人知我姓穆。”迅速抽手。穆夫人瞧着重澈伸手扶住将欲倒下的烛台,面色陡然凝肃。然她毕竟跟随过连隐南,出身也不寻常,电光火石间思绪百转千回,她登时恍悟。
容洛今日紧追,看来并不知她身份如何。重澈至始至终便格外淡然,见到她无一分惊异,且最初时他也不曾质问过她姓甚名谁,她本以为是重澈顾虑寺中香客。可一思及他那小厮带人候在她归路上的熟练姿态……怕是重澈一早就得知了她的身份。
她的出身与过往最不能被人通晓。否则皇帝也不会让她久居宫外,更不会让容明辕与燕南调换身份,以求他光明正大。她为了容明辕的前路,也甘愿躲藏暗处,素来也觉得无人能察觉她的存在——可偏偏还是被翻了出来!
晓得重澈已知来龙去脉,穆夫人牙根紧咬,索性抬手掀落幂篱。
“你想做什么?”脂粉轻浅,杏目锋利,眉角小痣清晰。烛火映照她面容,穆夫人将幂篱丢在身旁,警惕地盯着眼前的重澈,指尖不自觉按在腰间,“一早知晓我身份,却不告知容洛,还将我关闭在这寺中。明人不说暗话,二公子,你是为仕途,还是为容洛,或是——重家?”
他为重家弃子,从来厌恶“二公子”这样的称呼。眼帘盖过一半瞳珠,他手指摩挲袖中珠兰发带,也不再拐弯抹角。
“于明崇,微臣想同夫人做个交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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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易是无穷深渊,容洛却未能觉察。
容明辕只可在宫外待三日。游玩最后一日过去,他便要随容明兰一同回归宫中。
朝露清新。将二位弟弟与南阳王一道送到承天门,容洛与他们说了一阵子话,为容明兰解答了朝政上的困惑,记了他托她带给盛婉思的话。这才乘车离去。
车马并未回归长乐坊。出了宫城,她便命人换了路,前往谢家。
几日前向凌竹引她相见,想来已是狗急跳墙之举。再思及向凌竹的神态、言语,她大约也能够猜到向氏在谢家安插了细作。
念及此,她是极有必要去往一趟谢家。
车架驶过坊市,或见着几户权豪府邸。每一道府门前都拥着数位身着布衣,怀抱书卷的男子。有意气风发的少年,也有已过知天命年岁的郎君。一看便知是在“行卷”。
行卷是久有的规矩。适逢春闱,通过乡试的举人都会一齐来到长安经历会试。会试通过后成为贡生,才可参加殿试。可,成为贡生者也不过泱泱举人的少数,但欲在殿试中一搏前路者却难以数清。故而有时也就需要行卷的手段,以自己所作诗赋时事论述向达官显贵自荐,以求获得赏识,被贵人推举,获得声名——诚如考生众多,考官有时亦会遇上无法抉择的情形,此时就便要依赖手中的“通榜”。
通榜与会试放榜不同,它仅是记录每个考生的名誉与才德,作为考官参考之用。如无法选择时,考官即会依靠通榜将二人分个高下。
但考取贡生者并非人人起点上佳,何来声名?只能绞尽脑汁拟写新奇而精妙的文章,等到临长安时携带诗文奔走各家,以图这些达官贵人对自己文章有所印象,并以口齿传扬赞赏,博得众人印象。
容洛亦有所经历。当年辅佐九皇子时,科举将开,长公主府的门槛几乎被举人踏破。但她也十分体谅这些人的谋官入仕之心。
世间熙攘,谁人无欲?
踏下车轿。谢家门前亦被考生们围了个水泄不通。恒昌绕道从后门通报,不一时便随着几位仆童从前门出来为她开路。
行卷者也不顾忌,身份分尊卑,躬身参拜,也勉强让了条路让容洛过去。
消停的空当里,容洛也在一众考员里看见了眼熟的人,亦同样瞧见了其中的庄舜然。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