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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给程奕扬一个机会毫无顾虑地倾吐心声,他肯定会像几个月前在谢宅对哥哥倾诉的那样,肆无忌惮地喧排谢隽廷,能连着讲三天三夜不带重样的。``.し.在程奕扬看来,谢隽廷有很多缺点,冷硬、喜怒不形于色、软硬不吃、龟毛、洁癖、诡异的习惯但不得不承认,在心底他不排斥跟谢隽廷打交道。倒不是因为有多少感情,仅仅是因为这种人,他知道用什么手段来对付。至少对方还跟以前一样,信守承诺。
程奕扬也就那天说过一次想再见见谭溪后来再也没提,但谢隽廷竟然把这件事情记着,在警局录完口供后,竟然就让他见到了还在那里拘留的女人。
出于自己的担忧程奕扬问了警察好多问题,诸如,我的罪名到底多严重、正常刑期是多久、怎么能减刑谢隽廷全都没打断,冷冷淡淡毫不在意,从头到尾没说一句话,就连那些警察向他投去征求意见的目光,他都没有开口干涉。
就连程奕扬去牢房见女人的时候,他都没有在旁边看着或听着,而是让柏律自己进去完全不限制。
谭溪这些日子似乎也并没有受什么苦,毕竟,警方手里没有实质的证据,不能对她怎么样,只是不断审问。谢隽廷能把真相查出来是因为有充分的资源、权势和庞大的人脉,所以能很快弄明白,但显然他并不会主动接手,就算最后警察找不出任何证据问不出任何证词,这案子又不了了之,也再与他无关。
女人坐在这种阴暗潮湿的地方,都可以端坐得像个教养良好的贵妇,腰背挺得直直的,双手放在膝盖上。
看到程奕扬进来,她朝他笑了笑,虽然幅度微小,“我说呢,现在会有谁来看我这个孤家寡人,想来想去也只有你了。”
话语很苍凉,但她的语气却并不卑微,甚至有点开玩笑的意味,像是这样就能让自己不伤心难过。
程奕扬走到她对面,拉开椅子坐下。
“你想过,要怎么处理这种情况吗对不起,我没想过,所以现在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想办法把你弄出去。”
“不用了,该做的都做了,我一件都不后悔。你也没办法把我弄出去。”
“我试着求求谢隽廷。”
“不用帮我求情,这是我应得的,就算你求,他也不会帮,”她神色安然,眉眼坦荡,“有了你这句话就够了,这群警察也未必能长久扣着我,没有确切的证据,最后还是会被释放。”
“杀了人的,”程奕扬的声音低了下来,“我不能再要这个身份了。”
“这样就怕了”
“怕,而且怕得要死。”
“其实,你用这个身份再合适不过,至少能替他好好做人好好生活,”女人风轻云淡地说,“程奕扬以前让一个女孩子为他跳河,不也是一条人命么,把这个告诉你,你就能释怀了”
他哽了哽,只觉胸口闷得紧,“或许,我还是想回去吧这样也能够看到点点,不然身边一个人都没有,过不了多久我也会难受。”
女人一听这话就绷不住了,端庄的面容突然变得狠厉,“你把孩子给谢家”
“你知道谢家要这个孩子,甚至超过了要你,你居然就这么把孩子轻易给他柏律,这可是你的王牌现在还没开局你就丢出去了”
他沉默一下,“孩子待在谢家会比较幸福。”
女人冷笑一声,“那你不选择报仇还会比较轻松呢,为什么必须报仇。”
程奕扬闭上眼睛,好一会儿才睁开,“我知道你的意思,但我没法什么手段都用,点点还小,我不想把他卷进来,不想让他知道我自私、卑劣,”他脸上慢慢笼上了一层淡淡的哀伤,语气也低沉了下来,“像我这种人,是没法好好带孩子的,把他送回谢家,我心头还能少一道负担,只要时不时能看到他,看到他过得越来越好,这就够了”
如果不是被铐着双手,她可能会给程奕扬一巴掌,把他扇醒,告诉他,你不需要这些多余的感情你就是个利器,是工具
“你好歹用孩子把你哥换回来你怎么这么傻,白白地还回去”
“不用程奕扬这个身份,你还能干什么,不会想做回柏律吧”
程奕扬没有回答,只是慢慢垂下眼眸。
女人质问:“谢隽廷和柏宸,你为什么非要选择前者他根本没有感情,一点都不爱你我以为你只是胆小,没想到还有愚蠢。”
哪怕是在这个令人胆寒的地方,她对他说的话也一如既往的锋利。
“谢隽廷根本在玩你,你以前不就知道吗,为什么现在还要犯同样的错误以前我没被关着,还有本事救你,但现在我都这样了”她突然把双手拿到桌上来,用力抖了抖自己的手铐,发出刺耳的响声。
“现在只能靠你自己,我不能救你第二次看清楚了吗”
“你把孩子都还给他,你自己现在还有什么筹码对付谢家”
程奕扬紧紧拧着眉头,“可谢家本来就不欠我,我又能拿什么对付他”被女人这么咄咄地逼问,他脑海的某根弦狠狠张紧,让他头疼难受。
“他不让你顺利离开”
“他逼你怀孕”
“这些你都忘了么”
女人咬牙切齿,每质问一句,程奕扬脑海的那根弦就张紧一分,简直快要直接断掉。
“可是我也利用他了,整个谢家的权力”程奕扬突然吼道。
她怔怔地看着眼前的人,看他竟突然爆发,那么嚯地站起来,瞪着一双眼睛。
“你知道吗,当年我从谢家离开,心里除了要见我哥,就只剩下另外一个念头”他的神情空洞,目光完全是涣散的,但眼眶却越来越红“以后他谢隽廷要怎么报复我,都是我应得的报应报应”
女人只觉得他傻,轻轻叹气,“你没有伤他那么重,没到报应的程度。”
“说我懦弱也罢,说我下贱也罢,他把我弄痛的时候,我还会觉得心里好过些至少我再也不用再欠他什么这些报应还完我就可解脱”程奕扬控制不住嗓音,有些哽咽扭曲,“孩子就是最后一笔债现在还给他,从此以后,我再也不用有任何心理负担一切终于结束了”
女人罕见地沉默下来,看着程奕扬痛苦矛盾、濒临崩溃的样子,她有些恍惚,仿佛看到很久以前的自己。
她也善良过,人在变得彻头彻尾自私冷漠之前,总要经历一个无比恶心的过程。
如果程奕扬能达到了谭沐那种程度的十分之一,就会觉得,对谢家的利用都是应该的,所有人都是工具罢了。可惜,他还差了一截。
他调过视线,眼里终于有了焦距,但声音也变得冰冷,“你知道我为什么非要摆脱身份自己报仇吗,我恨谢隽廷,但我更不想欠他什么你一直问我,为什么不对柏宸下手,因为我一点都不想再欠第二个人那时候我不说话,因为不想把这些情绪让任何人看到,但现在也无所谓了,已经被你知道,我本来就是一个懦弱的人,有些事情我就是怎么都做不到,我就是卑贱”
恨至少是坦荡肆意的,可是欠债就会心有愧疚,一旦有愧,他就会懦弱、卑微、脆弱。他真的无比憎恶这些没用的情绪,只会让他变得踟蹰不决。
他仰起头,视线落在黑漆漆的天花板上,那一刻他觉得自己就跟那些烂糟糟的木头一样,暗暗地腐朽溃烂,被虫子蛀掉里面的芯子。但偏偏他还没有烂得彻底,如果真把心蛀空了,能像谭沐那样不再能感知愧疚或悲哀,就是百毒不侵。
女人怜悯却又冰冷地看着他,“你现在就跟当初的我一样,不够狠心。”
她要他更加冷硬,更加寡情,这样才能好好地保护自己终于有机会告诉他某些实情,这些实情会狠狠地伤到程奕扬,但是只有疼痛,才能让一个人迅速成长。
“你有一个跟你长得一模一样的双胞胎哥哥对吧”
程奕扬一滞,不知为何提到这个,但依旧点头。
女人嗤笑一声,“谢隽廷没发现你是柏律的时候,就已经跟他上过床了。”
她说的那么轻飘飘,简直像一句玩笑话。可程奕扬愣住了,说不出话,慢慢皱起眉。
“他并不是喜欢你,非你不可,你没看出来吗,他只是喜欢好看的脸和身体,你死了,就有下一个替代品,而且这个替代品还复制得如此完美。”
“不可能。”程奕扬下意识地摇头。
遭到一口否决的谭沐很沉得住气,知道拿出具体时间和事件才更有说服力,“你哥哥在谢家那几天,记得吧,后来你哥就莫名消失了对不对,可是我的人看到,他是被谢隽廷安排了起来,单独一套宅子,还整天车进车出地接送,你告诉我,男人这么做,不是养情人还能是什么”
“这件事谢隽廷没有告诉你吧甚至绝口在不提是不是柏律,我真的不想看到你跟我当初那样,被人玩得团团转还不自知,最后只能以悲痛欲绝收尾。本来那天把你叫来想说这个事的,但谢隽廷带警察过来,把你截胡了,你觉得这是巧合还是,他就是不想让你知道。”
谭溪现在说的,的确跟谢隽廷那时候的行为吻合。对付桀骜不驯的柏律,他哥哥是多好的一张王牌,却从没见谢隽廷用过,在谢宅短暂的兄弟相见后,柏礼就消失了,甚至没有主动找自己。
牢房一片寂静,程奕扬很轻地眨了一下眼睛,眸子垂下来,遮挡住视线,心底无边晦暗。
一时间没有任何言语,他呆滞着,指尖微微发麻。
如果谭溪说的是真的
紧紧闭上眼,缓了好一会儿后才睁开,有点晕眩,视线都模糊了。
为什么谢隽廷折磨他不够,还要去碰他哥哥,那可是他唯一珍视的人啊
“怎么样,把你伤彻底了吧。”
“对着这种人,你还会心怀愧疚吗”
“就是你的愧疚害了你之前害你揣个种,现在又害了你哥哥,都是因为你心软”
“这么些年你为什么一点长进都没有你还在渴望什么希冀什么有人能拯救你吗除了你自己你必须变强,柏律”
“你吃到的教训还不够,没有像我这样,被人害到家破人亡等你也到了这个时候你就能狠下心。”
“我一开始就跟你说过,你对柏宸可以下手,说不定”女人轻轻地笑了,眉宇间全是冷漠,“谭沐现在就已经死了,根本不用等这么久,等到现在等到你还要做回柏律没用的心软愚蠢”
“如果你能让柏宸相信,你的确喜欢他,他绝对会不顾一切,帮你扫清一切障碍,包括谭沐。”
“不”程奕扬的声音已经有点飘忽,他现在根本不想听柏礼以外的任何消息,只想找到哥哥,跟他问清楚。
“你敢试吗你连试都不敢,因为你觉得,柏宸比谢隽廷还要不可控,柏宸有疯子的潜质”说着说着她声音低了下去,眼睛也跟着红了,“他就跟我一样”
“跟我一样”
程奕扬冷冷回道:“我已经说过了,不想再欠第二人更不会碰柏宸那个疯子”
女人竟然笑了,可一抬头脸上却有泪痕,“我知道他是疯子,但我就是想,你跟他在一起,带他来见我”
程奕扬看着女人又笑又哭反应,脑海的思绪逐渐恢复,心中一惊。
但还没开口问,女人就道:“柏律,你回到谢家我不怪你了,想跟谢隽廷继续纠缠也是你的事,我不会再管,你自己想怎样就怎样吧,但我求你一件事。”
程奕扬沉默地等她继续说。
“我想见见柏宸,好多年没见他。”
“对不起,这个我不一定办得到,而且他未必会来。”
她失神地看着程奕扬,微张着唇,脸上终于强撑不住,一点点露出悲伤的原型。
“我觉得他不来的可能性很大,你最好不要抱这个期望。”
谭溪垂下头,额上的皱纹明显出来,那一刻她终于显得苍老和脆弱。
“你为什么这么想见柏宸”程奕扬察觉到了什么,所以想干脆问清楚。
可她还是低着头,没有说话。
程奕扬也没再开口,因为看到了对方滴落在手背上的眼泪,一颗一颗。
没有出声打扰。
不知过了多久,警察在玻璃门外用力敲了敲发出沉重的声响,示意他们时间已经差不多。
谭溪那种反应,程奕扬其实已经猜到了真相,但他没有逼着谭溪一定把那些话说出来,毕竟有些残忍,他现在还做不到像谢隽廷那样,毫无感觉地听着这些事情看着别人在自己面前哭。
她才是柏宸的亲生母亲,谭沐从头到尾都没能怀孕,因为那个男人宁可死也不愿碰她。
这个柏家女主人的地位,真的完完全全是靠着心计和权谋一步步踏着别人走上来的她抢了自己姐姐的孩子。
谭溪被算计到万丈深渊里才意识到,为什么在那时候谭沐待自己特别殷勤、特别好,隔天都要看她一次,姐妹俩差不多一起怀孕,还甜蜜地说要在同一天剖腹让孩子一起出生。那时候她甚至还担心谭沐为了看望她频繁地过来会耽误自己身子。
程奕扬那么警觉的一个人,也不是从没有意识到女人跟柏宸可能有层关系,但的确没想到竟是亲母子
之前他只是觉得,她对柏宸有种执念,那种执念就像他对自己哥哥一样,或许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也注定没有任何结果,但就是要做,不管用什么手段、通过什么人,只要能见一面就好卑微的执念。
程奕扬走出去,混混沌沌地走了很远,却突然听见身后有一阵响动。
“柏律”女人大声叫住他,因为哭过,声音有些哑,再由那个受损的声带发出来,像粗粝的砂纸被割破了那样难听。
她手上戴着手铐,还有两个警员站在身后抓着她胳膊,想来是她强烈要求要过来说最后一句话的。
程奕扬转身看她。
“不要相信任何人你现在只有自己宁可伤害别人也不要伤了自己”
他听完,出奇地平静,甚至朝她微微一笑,说了一句毫不相干的话。
“把谭沐越早送走越好,是不是”
碍于警察在,他把“死”换成了“走”,女人那么聪明肯定也听得懂。
谭溪短暂地怔愣几秒,然后用力点头。尽管脸上还有泪,但那神情还是跟当初一样决绝,带着无可磨灭的恨。
“放心吧。”
这是他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语气出乎意料的温柔。
你不在的那几天,他已经跟柏礼上过床
对着这种人,你还会心怀愧疚吗
你的愧疚害了你之前害你揣个种,现在害了你哥哥
你还在渴望什么希冀什么有人能拯救你吗除了你自己
女人刚刚那些话,在他脑海里此起彼伏地回响着。
他从未觉得自己这种污浊的人也能和光明美好沾边,那是只属于哥哥的;他也从不奢望有人真心对自己或者宽恕自己,这个世界从没让好人有好报,看哥哥和迟恒就知道;他也不想动情,哪怕入戏再深也要让自己狠绝地抽身而退。他一直觉得自己狭隘、自私、贪婪、无情,甚至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觉得自己是个无比阴暗的人,但尽管如此,他内心深处还是渴望光明的,甚至比那些已经处在光亮里的人还要渴望。可惜,他以为的光明终究只是一场烟火,闪一下又湮灭。
这一刻开始。
他是柏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