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里天气转暖,宫墙底下的迎春花就坐了骨朵儿,朱红下头一丛娇黄,再加上西稍间儿里时不时传来的婴儿啼哭,扫尽了凛冬的肃杀与沉闷。
皇六子出生两日,便业已在长春宫呆了两日。因着明日洗三,不时便有内务府奏报呈上,间或造办处的送东西过来,长春宫上上下下,忙得脚不沾地儿。
好在六阿哥那里消停了会儿,乳母喂了奶,此时正叫敏妃摇着他,躺在摇篮里呼呼大睡。
敏妃晃摇篮的手越摇越慢,瞧他睡得香,自己不禁也染了困意,却念及还要忙活明日他洗三之事,便欲起身醒醒神。
不料才站起来,门上便禀万岁爷驾到。
万岁爷驾到,这些年已鲜少听到这几字了,她瞧一眼那睡得正香的孩子,略一理衣裳,便领了人出门接驾。
毋庸多想便知他是来看孩子的,只是来时面色沉沉,并不十分好。
“六阿哥这两天就长个儿了,不哭不闹的,比燕燕小时候乖巧许多……”他心心念念着前头一位,除却皇后,对谁都视若无睹。别人在尚好,两人在一处的时候,敏妃早就没了心思应付他,强打着精神与他说了两句话,见他不大搭沿,便也不再说话,径直领他去了婴儿房,垂手在一旁陪着。
为着暖和起见,房子特意挑了偏小的一间,此时烧着地龙,铺面便是一股温热甜腥的奶香之气。
皇帝进门便脱了外袍,略暖了一会儿才凑到摇篮前头。
才出生的小孩儿长得快,一天一个样儿,上一面时尚且皱巴巴的不辨眉目,此时长开了些,就隐隐瞧出些眉眼的痕迹,眼皮薄而双,极像明微。
他心里头叹息,又涌起无限的怜爱,终不过握了握他蜷在外头的小拳头,轻轻盖进了软绵绵的被褥里头。
“这孩子可还乖巧?”皇帝旋身出门,敏妃跟在他后面,听他发问,便知方才她的话他一句也未听进去,只将方才所说之话又说了一遍。
至外头坐下,南窗底下的一张炕,他坐上首,她立而未坐,不禁就叫人想起来,那一次他言语机锋,引着她试探李明微,仿佛就还在昨日。
她心里头笑了笑,抬起头从丫头手里接了茶递给他,问道:“万岁爷过来,可是有什么吩咐么?”
皇帝是有话要说的,不然也不会特特的坐过来,不过一时饮茶不语,吃了会子茶,方搁杯道:“六阿哥抱过来,皇后可有交代过你?”
皇帝与皇后,算是世间最难得一心不过的一对夫妻了,诸事诸行,鲜少有二人不通声气的时候。
“娘娘交代过。”敏妃立时便回过神来了,“六阿哥虽交于我养,却不得叫他疏远生母,不得阻拦李嫔亲近孩子,且日后无论何事,皆须有李嫔一言之地,奴才谨记在心。”
皇帝凝眸看她:“朕问你,如此安排,你心中可有不甘。”
“妾惶恐!”敏妃屈膝叩首,抬眸方道,“且不说主子与娘娘怜惜我膝下无子,将六阿哥交予我教养,以图其后奴才与三公主不至孤一无靠,乃主子与娘娘于我母女二人莫大的恩德,奴才感恩涕零,岂会有怨!便说奴才夺人所爱,使李嫔母子骨肉分离,心中万千愧疚难安,又岂能有怨!奴才请万岁爷放心,我于六阿哥,只图尽养母之责,付养母之爱,绝不生与李嫔相争之心,叫她骨肉生分。”
这一番表明心迹,皇帝轻轻颔首,一瞬却道:“你懂得,她却未必想得明白。”
敏妃方才明白,他这好一番兴师动众是所为何事,只叩首道:“奴才省得,万事皆由我而起,请皇上放心,我定会前去与李嫔解释清楚。”
敏妃的执行力是十分迅速的,皇帝方走,便吩咐人炖了当归乌鸡汤去看明微。丫头春苓跟着,便有诸多不忿,抱怨道:“叫咱们给她养着孩子,还是欠了她了?”
敏妃由得她说,说够了才道:“生恩养恩,原是辨不清楚的。你没听懂万岁爷话里的意思,不过是想叫她安心罢了,如此方得两全之法。”
这个孩子交给她,无论如何,也算是他们念着旧日情分了。是亲娘还是养母,她不是小肚鸡肠的人,只要这孩子将来记上她几分恩情,于燕燕有几分照拂,她便知足了。至于旁的,她着实不是不能容人的,也着实不是心黑手辣之流。
到前头的时候隐隐有孩子的哭声,走进方见到乳母在门口哄孩子。襁褓里的小婴儿扑腾着小手哇哇大哭,憋得小脸通红,而床头靠着的人却仿若不见,面色平静的注视着窗外。
明微打从晓得了孩子被抱走以后就没进过食,因不过一日,人倒还无碍,不过底下人却早已战战兢兢。
“孩子给我。”孩子一直哭个不停,敏妃一进门便把她抱了过来。
门上有动静,明微却连眼皮也没有眨一下,只扭头发着呆。
“我知道你此时不待见我。”敏妃帮着哄睡了孩子,交给乳母,才转头与她说话,“我来,是想与你说几句话。有些个儿话,万岁爷不好说得太明白。”
“六阿哥虽抱在我宫里,说白了……”她顿了顿,方道,“也不过是图个名头。”
“宫妃易子而养,乃是祖训。除了皇后的大阿哥与三阿哥,二阿哥是太皇太后养大的,贵妃的四阿哥是卫嫔在伺候,祥嫔的五阿哥也是养在太妃膝下。幸是老祖宗仁慈,没有不准咱们见孩子的面,不过是守个规矩罢了。”
“我是做过母亲的,知晓你的心情。六阿哥养在长春宫,与你未有一墙之隔,等你出了月子,愿意过去瞧他还是愿意过去照看他,都由得你做主,我绝没有二话。皇上皇后也嘱咐过我,将来六阿哥诸事,皆有你一言之地。合惠,他还是你的儿子。”
言尽于此,敏妃自觉已经说得明白,告辞之际,瞥见她嘴角微微动了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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丈高的宫墙圈出偌大的一方天地,珍儿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踏足这个地方。
她搀扶着母亲随在宫人后头进门,所见是一个温婉和静的妇人,搭手在宝座上道:“李嫔思念亲眷,如今添了孩子更甚,也亏得这个机会才得将你们请来,请二位务必好好宽慰于她。”
明微得见她们,不过是敏妃过来的半日后。
彼时已是掌灯时分,她与皇帝闹过别扭以后,发了整整一天一夜的呆,直到那时候方吩咐了朝云一句把灯都灭了,只留了床头一盏。
一灯如豆,屋子里是十分昏暗的,宫人将二人领至,顾嬷嬷犹可自抑,珍儿早已不忍,扑通跪在了脚踏上,紧紧攀住了她的衣裳,唤道:“姑娘,我的姑娘——”
明微应声回头,瞧见她们,本已麻木的心脏就像是又被人重重捏了一下,又酸又痛。她深深吸气,总算将这酸楚抑住,轻轻拍着她的背,语调平静,“好珍儿,不要哭,你放心,我没事……”
她常常已经忘了自己是活了两辈子的人了,直到他告诉她合惠被抱走的那一刹那,才叫她恍然想起前事,想起她将将回来的那段日子。
彼时前尘往事,历历在目,幸也是不幸,她已然有孕在身。
为着那孩子,她想了种种结果,倘若可得襄王所助,寻个僻静处生下孩子,好好养大,则是她毕生之大幸;倘若造化弄人,还如上辈子一般,那孩子终究被蒙立所夺,则她定不能如同前世一般,放任自己萎堕。
而那孩子终为她所累,烟云四散。时过境迁,她心里有愧,也一日日淡却。可命运何其可笑,兜兜转转,她终究逃不开同样的魔障。
“你没事,你就这样作践你自个儿,你……”顾嬷嬷瞧着她又气又痛,话一出口就拿帕子抹眼泪,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妈妈,我真的没事。”明微含着眼泪去扯她的衣裳,叫她一巴掌狠狠揉在怀里,泣不成声,“打从去年一别,你就毫无音信,说什么有苦衷,说什么守正直,到了你却来了这见不得人的地方,还要自绝其路!”
“明微,我的孩子啊……”她仰着脸哭的满脸是泪,捶胸顿足,“你要这样,你先告诉嬷嬷一声,嬷嬷先去黄泉路上等着你!”
“妈妈——”明微终于忍不住哭了,扑在她怀里抽搭,呜呜咽咽的哭诉,“是我又错了,我不该去襄王府,不该进宫,更不该信他,我恨不得一刀杀了自己……”
顾嬷嬷情绪尚且不平,一听她说恨不得杀了自己,便又哭道:“你杀了自己,你不如先一刀杀了我……”
说着就要去找利器匕首。
“妈妈!”明微慌忙攀住了她的手臂,心急辩道:“我没有……我省得保重自个儿,我也没想过犯傻,我只是……只是……”
她哽咽着说不出话来,顾嬷嬷缓过来,轻轻去拍她的脊背,缓缓拂去她滚不尽的眼泪。
听她诉道:“我只是暂且做不到,我得好好的控制着自个儿,不发疯,不失控,我得把这一切都想清楚。可我做不到,我那样信他,可他于我却只有隐瞒,只有欺骗!我的孩子,我从未看过一眼,他便要亲手送到别人手里,他好狠的心,好狠的心……”
她几乎痛彻心扉,字字锥心,皇帝就在门帘子外头倾听着她的控诉,箭袖下头的手紧紧攥起,手背上青筋暴起。
他想进去看她,也该得进去看她,只是他不敢,怕看她一眼,便功亏一篑。
他不能忘了自己还是这天下的帝王,新生的六阿哥,牵系的不仅是后宫的安定,也是前朝的安定。
只要她能挺过来,这番磨难终究是会过去,他必然会好好的补偿她,与她一生一世之爱。
明微没走进死胡同,发泄过一通以后也便渐渐好了,有顾嬷嬷与珍儿侍奉,安安稳稳的出了月子。不过是不肯瞧孩子,乳母把小格格抱到枕边,任是哭是笑,她也不肯瞧上一眼。
皇帝早惦记了几日要来看她,回回走到门前就又打了退堂鼓,直到她出月子一日才掀了门帘子。
旁人坐月子胖,她这月子坐下来反倒清减了不少,把孕时长得一点子肉全都耗了下去。顾嬷嬷去了橱上,屋里只有朝云和珍儿两个丫头,正陪着她说话。
“上回不知道,没想到小格格和小阿哥长得这么快,才做好的肚兜就小了,这次的总该合适了。”珍儿绣活好,左右伴她无事,便取了来给孩子们绣小衣裳小鞋子,时不时也牵着话头劝她去看孩子。她入宫不足一月,眼见得皇帝待启祥宫这边也算上心,便是后头抱了孩子的敏妃宫里,也时不时派人过来,或是送些吃食,或是说说六阿哥的近况。
明微月子里不能出门,顾嬷嬷带着她,却业已去瞧过几次六阿哥。知晓这孩子并不是说完完全全给了敏妃,皇帝不叫她见孩子,除了怕将来难分舍,还有出于怕她月子里头忍不住,左右走动落了病根儿考虑。
事已至此,没人不盼着他们能好,因珍儿与顾嬷嬷两个是没少劝着的。
只是明微倔强,心里头梗着的不仅是孩子,还有皇帝,任她们怎么旁敲侧击都不为所动。
眼见得事儿主来了,二个便纷纷起身行礼告退。
明微本来靠在榻上看书,闻声瞥来一眼,见她们告退,自己也合书起身,视若无物一般从他身侧走了出去。
“明微——”皇帝唤她闺名,转身一把拽住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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