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暖融融的挂在天上,阳光稍稍有些刺目,他微微眯了下眼,不答反问:“长姊觉得奇怪?”
“你!”长公主一时给他噎住,深深吸了口气才克制住,转而轻轻叹道:“珩哥儿,咱们小时候就说过,处在我们这样的位置,更应当思人之所思,想人之所想,不以一己之私而害人。”
“你御极以后,也尝说过,此仁君之道,未敢稍有忘言,忧天下,思百姓,摒私心,体下情。天下大治,海晏河清,皆你律己为民之结果。皇上,你今日却管不住你的私心,要它戕害了一介弱质女流么?”
她是冒了触怒他的危险进劝,一剂猛药,不成功,便成仁。
果然皇帝看了她一眼,面色一点点沉下去,她挺直着脊背与他对视,却见他忽地一勾唇角,似笑非笑,“她果然是好,才与长姊处过几日,就叫你肯这样为她说话。”
他掸了掸衣袍,望向她,噙着三分戾气与讥嘲,“长姊放心,她若不愿意,我不迫她就是。”
长公主心里蓦地一沉,他这不是让步,分明是在置她“戕害”二字的气。他会错了意思,她的话非但没有让他动摇,反而更加坚定了志在必得的心思。他是皇帝,自然有得手段叫她心感情愿的点头答应,倘他愿意,李明微能叫他哄得服服帖帖的进宫。
“我非此意!”她不禁上前了一步,深蹙着眉看他,“你要只是你,收了她也便收了,可你是大晋的君王,是天下万民的主人,前朝后宫,自来难脱干系,你问问自己,偌大的后宫之中,可有一个位置能容得下她?”
“皇上!”她眸中有深深的痛惜之意,望着他愈加言辞切切,“你只看到敏妃一人待她和善,可曾想过其他人如何待她?她不进宫,是客,是先生,进了宫,就只是一个人微位卑的妃子。到时恐怕连敏妃都要碍于身份,不得与她亲睦。陛下,我省得她入得你的眼,可那样一个姑娘,你忍心她日日仰人脸色,卑躬屈膝么?”
那样一个姑娘,皇帝蓦然想起那一日她将衣袖从他手中抽走的决绝,那一股子孤高不逊的气度,竟一点不惹人厌烦,反倒叫人觉得,她天生就该是那个样子,遗世独绝,众生莫近。
他目中微微动容,却瞬息弥散的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不容置疑的坚定:“她不会落入那般境地。”
“皇上要如何待她?”长公主反唇诘问,皇帝不语,她连连摇头,“自古宠妃多薄命,你宠她,她是众矢之的,护她一时,却护不得一世,你眼下宫中太平,不只是因皇后严苛,还因你一视同仁无有偏宠之故。你不宠他,罪臣孤女,你可能预见她在宫中处境?即便你要抬胡、李两家,亦绝无可能与八旗亲贵比肩,比照那些汉妃,在满蒙贵女的面前,哪一个不是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皇上,”她长长叹了口气,“你或有爱惜之心,可并非非她不可。我知道你是有肚量的人,你就大方一回,放她一个自在吧!”
皇帝半晌未言,许久方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定定,无半点动摇的意味,“长姊,我要定她了。”
他挪开眼,越过巍巍的宫墙望出去,直看到了天的尽头。
那声音也仿佛从那天际传来的,轻却张斥着力量,“朕不信护不住她。”
她一时无言,一瞬间他已传撵起驾,头也未回的吩咐:“东西在懋勤殿,领长公主过去。”
“皇上——”
陆满福一声起轿将将要唱出之际,忽然那边长公主又紧跟两步,一口气只得又憋了回去,但听她道:“皇上要纳她,还是先送她出宫,正正经经的从李家纳进来。”
万岁爷那边儿却恍似未闻,半点没有反应,他悄悄作了个揖,转身挺胸抬头,鼓足了气高声唱道:“起轿!”
那金顶华盖的轿子渐渐远了,长公主深蹙着眉,终只是长长叹了口气。
皇帝不是个轻易会动摇的人,她能替她争的,也只有这些了。
御撵后头浩浩荡荡的一条长长的人龙,陆满福紧随着轿撵,鞍前马后的伺候。
那坐上的人忽然侧目过来,问:“费英东是几时起程的?”
“回主子,”陆满福思量了一下,忙道:“十三一早起得逞,路上顺利的话,赶到金陵约莫要十来日,再等李鸿志……”他顿了一下,偷瞟了眼皇上的脸色,才继续道,“再等他交割好了进京,得再半个月,若再等他家眷,估摸着又须一月……”
里里外外倒有三个月,皇帝蹙了蹙眉,叫她在宫里没名没份的留三个月,未必没有变故,叫她出宫,也不是没处安顿,只他心里却不大愿意叫她出去了。
他思虑什么,陆满福大约也知道,瞧了一会儿,小心着提醒:“主子,李姑娘的外家在京城有宅子,任天津卫盐运司副使的胡承庆,是胡夫人的庶弟,倘使派人过去,一来一回不会出十日不说,这亲娘舅送嫁,比远了一层的堂叔还名正言顺。”
胡承庆,他想了想,胡家的几个人,只胡承应他还记得,胡夫人一母同胞的嫡亲哥哥,办李鸿慈那会儿,落井下石的,他是闹最欢的一个。
他瞧不上这样的嘴脸,事情完了没多久,就寻了个理由罢了他的职。
此人钻营取巧,心气儿却是高的,听说携一家老少回祖籍无锡没多久,就郁郁而终。
不过他两个儿子倒争气,东南呈上来的奏报,屡屡有替他们请功的进言。一时指不上他们,往后却说不好能做她的依靠。
这是后头的打算了,眼下的这个胡承庆,顶着从五品盐运司副使的衔儿,他当政六年连名字也没听过,可见一道奏本未曾上过,一道折子未曾写过,又是一个尸位素餐的废物。
他心里动气,转念又压了下去,半讽半嘲的瞧了陆满福一眼,“你倒是有心。”
这些个奴才,打听人的本事倒是一等一的,得亏他们,他才知道有这号人物。
皇帝的性子,这话就是夸奖了,陆满福嘿嘿一笑,腆颜道:“奴才不敢居功,是奴才干爹提过一句,奴才才记下了。”
皇帝嗤笑,“下了值去内务府领赏吧。”
“主子爷万岁,谢主子爷赏!”陆满福就地磕了个头,一溜小跑又跟上去,眼见得到了养心门,忙问:“主子是照常过去乾清宫,还是先回养心殿?”
皇帝白了他一眼。
他一下懂了,挥手呼喝:“往乾清宫去。”
“啪!”“啪!”软鞭清路,隔着巍巍高墙传来隐隐的声响,吴宗保端着个填漆小托盘从茶房出来,伸脖子往外头瞧了瞧,才转身往后头的梅坞走去。
“吱嘎——”他推门进去。
西北角靠后的小耳房,叫前头的主殿遮住了日头,上午便有些阴,好在南墙上几扇窗子开得大,又都装着玻璃,里头倒还明亮。
窗户下头借光支了张黄花梨木的大画案,南北陈列,上头搁着青花海水云龙纹书画筒、哥釉钵盂式笔洗、笔架极笔墨纸砚等一应御用的物件,皇帝日常来兴致时喜欢在这里写上几个大字,头些时候一时起意,叫个翰林在这里写文章,直把人吓得磕头如捣蒜,偏皇上犯了性子硬是叫去,结果东西呈上来,字都写不成形了,天威凛凛,无人不畏,眼下这姑娘,先才也一再托辞,可请出了旨意叫她上手,倒是稳得住。
他一哈腰,托着小茶盘走过去,一手端了茶放在她手边,又将冷掉的那杯换走,笑眯眯道:“姑娘歇一歇吧,且不忙着写,万岁爷还要去乾清宫批折子、召见臣工,一时半会儿的过不来……您先喝口水润润嗓子。”
“有劳您。”李明微写完最后一笔,朝他颔了下首,瞧瞧墙上的夕阳挂钟,心头微燥,抿一抿唇却没说话。
焦躁也无用,既然只能等,那便平心静气的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