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时辰的经论早课很快过去了。
时近正午，月晓风压抑强留书院等待道会开始的念头，顶着初秋艳阳快步抄小路往家跑，他不想母亲因他迟归而担心——因为自十岁那年开始，他发誓决不能因自己再让母亲受到任何委屈与伤害，无论如何都不可以。
汗流浃背的月晓风甫一踏足家门前的篱笆院，便看到了母亲。
简陋狭小的院子里，一位身姿高挑但体态瘦弱的中年妇人，穿着一身洗捶得有些发白、补丁满身却仍修裁得体的碎花布裙，正躬身随意打扫着。
“娘，让我来……”月晓风疾步跑去从妇人手中抢过扫帚，大咧咧地将小蓬尘泥碎土扫到一边，用脚大力踩跺几下，直至它们与脚下土层叠合得分不出痕迹，才抹了抹大汗淋漓的额头，用略带责备的口气关切说道，“娘，您一大早出去干活，回来又要做饭，有空就多歇歇，院里其实已经够干净了！”
“闲不住，习惯哩！”中年妇人碧婉如轻笑着挺直身躯，理了理垂落于额前夹杂些许银丝的发缕。此时透过柔顺的发丝空隙可以看到，她左颊半壁面庞令人难以置信的艳丽轮廓——
平滑面颊勾勒出端庄淡雅宛若刀削般完美的弧线，有若凝脂的肌肤不见瑕疵，笔挺俏立的琼鼻，慈声细语的朱唇小口，柳叶细眉下清澈明亮似蕴有深意的眼眸，尤衬出她非比寻常的过人智慧，凤目眼角几线淡淡的鱼尾细纹又恰恰显出她风韵独具的成熟魅力。
碧婉如柳眉轻蹙，心疼地看着他沁满汗珠的面额，拿出丝帕替他拭去汗渍，道：“晓风，出什么事了，跑得满头大汗？”
“没什么，夫子说‘大藏禅院’的慧空大师正午会在书院讲经布道，所以我想早些回来吃饭，然后也赶去听一听。”月晓风有些歉意地任母亲拭去额上汗渍，然而他又近在咫尺地看到了母亲的右颊面庞。
常年披散的秀发始终掩饰不住，自眉际竖拖而下足有三指宽长、入目可怖的一块血红色疤痕，每当他看到母亲秀丽的脸庞徒添如此难以遮掩的丑陋疤痕，往事便巨细无遗地涌上心头，总忍不住心酸难过的几乎落下泪来。
强忍难过的心绪，月晓风移开目光，装作若无其事般抬手替母亲掸去右肩上的少许尘灰，似是极为惋惜地叹道：“娘，您说如果是怀雪大师来讲道该有多好……”
碧婉如乍闻“大藏禅院”之名，眼中立时流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以至于未曾觉察孩子的表情变化，却在月晓风举手触及右肩之际，不经意间似极度疼痛般呻吟出声：“哎……”并不由自主踉跄着退了二步，执丝帕的左手护在右肩上，不住喘息。
“娘，您怎么了？”变生肘腋，月晓风绷紧心弦无比紧张，思绪霍然一空，莫名灵觉乘虚而入。顿时，他清晰地感应到母亲体内絮乱的气机，更隐约感应到母亲原本强行压制的纷乱气息，应是受了他的触动而引发，是以呆立原地不敢再近前搀扶，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手掌，怎么也想不明白。
碧婉如反应迅捷，应指封住肩部三处大穴，并足收肩，双手十指环扣，摆出一个令人匪夷所思的古怪姿势，强行运气导引气息回归丹田，累得精疲力尽香汗淋漓，半响才回过神来，有气无力地收势说道：“晓风别担心，我没事！”
月晓风心急如焚，望着母亲苍白的脸庞逐渐恢复血色，偏偏此刻再也无复任何灵觉感应，想上前扶母亲进屋歇息，却又摊开两手不知如何是好，一时矛盾又无奈，怔怔呆立当场，呐呐道：“娘，您快些进屋歇会儿！方才……是不是因为我的手……”
碧婉如轻描淡写地开导道：“傻孩子，这不是你的错……或许只是极向相异的气机冲撞所致！”
碧婉如举步维艰回到屋内，心下惊异万分，回想方才险象环生的一幕——当晓风的手替她掸拭肩头灰尘时，护体真气不但丝毫未觉察劲气征兆，且晓风掌中隐蕴的气劲竟可以毫不费力地化开真气，畅通无阻地浸入经脉之中。即便因昨晚右肩伤势太重，疗伤耗损真元太过，但以晓风的气道修为也应不至于此。
难道是晓风的内伤恶化了？
碧婉如想想又不对，魏贼注入他体内三阴跷脉的是至阳至刚的赤阳罡气，自从晓风修持“培元养气决”之后，内伤已愈见好转，每七日子午二时罡气倒脉所致的水寒火热症，已经三年未曾发作。再也无须她暗中封他睡穴，助其推宫过血缓解痛苦。
况且方才那股浸入受损经脉的，分明是一而二、二而一糅合阴阳二极的怪异真气，否则怎会如此严重触及被她压制住的纷乱气息？奇怪的是，晓风这些年修习清心静虑的“培元养气决”，怎会无端多出古怪真气？难道是因时近正午，周身阴极气机无法抗衡昨晚伤处的阳极真气才导致旧伤复发。
“娘，您先喝口水！”晓风端着碗走进屋里，见母亲半躺在木椅上神色已趋稳定，总算松了一口气，忍不住问道，“娘，您刚才说的晓风不懂，什么是极向相异的气机冲撞？”
碧婉如接过碗喝了口水，定了定神解释道：“但凡修炼气道之人，因本命、躯体、经脉等诸多差异导致体质天赋各有不同，所以必须选择适合自身修持的导气法门，方能事半功倍成就超然，否则极易步入歧途荒废天资。这便是我不授你驭气法门的原因！”
说到这里，碧婉如望着膝下凝神倾听的晓风，不由暗叹一口气，这孩子天资非凡却被她耽误多年，忍不住慈爱的抚拭他的脸庞，思及这些年屡经苦难相依为命的母子之情，心中更觉愧疚难当，禁不住喉间一阵哽咽，珠泪潺然而下。
月晓风见母亲说话间忽然落泪，还以为刚才状况复又重现，顿时惊慌失措，起身急退几尺之外，慌道：“娘，您怎么了……是不是很难受？”他唯有心如刀绞地望着默然落泪的母亲，一步也不敢近前。
碧婉如知他不明缘由，生怕再度伤害自己才有此举动，心中又一阵感动，泪水更遏止不住，哽咽说道：“晓风，你过来！不用担心……我没事……只是有些伤感罢了！”
月晓风这才明白母亲并非因伤势难过，于是上前靠在木椅边，半跪母亲膝下，想起那些年为躲避追杀四处避难的日子，屡受创伤甚至被毁去容貌的碧姨始终如亲生母亲般不离不弃，尽心呵护与激励自己，更从未在他面前流过一滴眼泪，如今定是忆起辛酸往事才至如此忧伤感怀。
想到这里，他深藏于心的歉疚之情再次涌上心头，泪水模糊了双眼，不由轻唤一声：“娘……”
碧婉如听这深情呼唤，有些恍惚地忆起，当年十岁的晓风在她容貌被毁伤重不醒之际，寸步不离的照顾直至苏醒那刻，痛哭失声第一次唤她“娘”。母性的坚强促使碧婉如抹去面上滚滚而下的泪水，也轻柔地替晓风拭去眼角泪痕，道：“傻孩子，你已经长大了！记住，顶天立地的男儿有泪不轻弹！晓风，起来听我告诉你何谓极向相异？”
看着晓风依言起身，碧婉如平复心情，续道：“方才说的极向相异是指，资质不同的人选择驭气法门后，所成就的内元真气也是各不相同，故而每人气息运转的关键，或阴或阳均有定数。比如我本命为女子，仅能修持偏阴柔一道的法门，若妄修阳刚之气，阴阳相克极易走火出偏危及性命周全……方才我体内气机异常，应是出于不同气极冲撞的缘故。”
月晓风听得入神，见母亲话音顿住，忙拿起置于一旁桌上的碗，疾步转到院里打来一碗清水端至母亲面前，孝心满满道：“娘，您喝口水慢慢说！”
碧婉如担心晓风知多成障影响日后的武道修炼，原本不再多说，但见晓风如此举动，不禁莞而，望着他期待的表情，叹口气接过碗喝一小口，续道：“尽管气机循脉运行周天的阴阳气数已定，但因身体先天元气讲究阴阳平衡，方可维持本命正常，所以修持气道之人最初气机交替的极限往往并不纯正，或阴中蕴阳，或阳中藏阴，如此更限制气脉周天的圆满，再则人们为发挥蓄气成劲的极限威力，通常会过分寻求至阴或至阳的周天循环，从而持之日久地屏蔽极向相异的经脉，诸如此类极损本命寿元之举，实为气道修持的下乘法门。”
月晓风忍不住好奇问道：“那怎样才算上乘法门？”
碧婉如略作思虑，答道：“上乘气道修持，讲求阴阳并济性命双修，性命双修便是分先后天之别，在明师辅助下，以层次不同的渐修法以阴导阳、以阳渡阴，在体内筑成可供不同气极循环的‘丹鼎’，从而摆脱本命资质的先天局限，分别精修两种极向纯正的内元真气，待到时机成熟贯通阴阳。自然便足以彻悟天人之道的极至了！”
碧婉如说着感到一阵技穷乏力，她知道再也说不下去了。因这些浅薄的气论常识，都是数年间断断续续从“大藏禅院”的经课上偷听而来，根本无法满足晓风求知若渴的心思，而她师门那些大异常理的魔功邪技又岂能用来教导晓风呢？
她记得“大藏禅院”一位高僧曾说过：“但凡气之道，知多成障不利实修，缘因凡夫俗子本命体脉人皆不同，若以他人体验用诸己身，实百害无一益，轻则竹篮兜水一场空，重则差毫厘失千里，走火出偏苦不堪言！”碧婉如绝不允许这种情况出现在晓风身上，哪怕眼睁睁看他碌碌无为终老一世，因为这是她对多年前屈死的师姐月秀清——晓风的亲生母亲作出的承诺。
月晓风全神贯注听完母亲的玄奥讲解，沉吟片刻，思忖自身气机变化的怪异，竟与母亲所说的下乘乃至上乘现象截然不同，不由皱眉问道：“娘，难道没有其它法门？比如，有没有可能，阴阳二极的气机同时运行于气脉之内？”
碧婉如闻言一惊，记起方才他掌中的怪异真气，肃然道：“晓风，把手伸过来！”
晓风依言将手放在木椅一侧扶手上，任母亲三指轻搭腕脉，他并不清楚母亲会怎样试探气机变化，甚至连他自己平常也感受不到经脉内的气机存在。
却在母亲三指释出纤细微寒的真气，循他手腕寸关尺三脉缓缓而进之时，月晓风顿觉周身一震，万分意外的发现，在母亲的真气激发下，莫名灵觉油然而生，它立时清晰反射出母亲体内脉象气机循环交替的变化，这是月晓风从未有过的全新感觉。
此时此刻，他完全感触到体内灵觉力量的存在，它有若实质般流淌在周身血脉中，至乎脑中任何念头的起落，都能激起它波浪状难以平复的涌动。
甚至外界的极微变化，比如母亲周身的气机、拂过桑槐的清风、田间流泻的积水、泥泞中鼓腹低鸣的田蛙、草丛里蠕蠕呜咽的蟋蟀等，都巨细无遗呈现在浑然未知的灵台一念之间。
月晓风收回激动诧异的心情，灵觉返观内视，开始关注母亲强行压制的气息异动，终于在右肩处探寻到受损经脉，惊呼道：“娘，您的肩膀何时受伤？怎会如此严重？”
碧婉如闻言大惊，如遭雷殛般迅速缩回晓风腕脉上的指尖，难以置信地看着这孩子，惊问：“晓风，你如何得知？”
碧婉如自幼出身邪门虽见多识广，却怎么也想不到，在她探寻晓风真气一无所获的情况下，自身的气机玄关竟被气道尚未入门的晓风所洞悉。
不但碧婉如不明玄机，月晓风也不明白，母亲指端真气甫一离开他的腕脉，方才还操控自如的莫名灵觉，在体内便凭空挥发，立时无影无踪了。
月晓风万分失望地将半年前偶然的灵机闪现，与体内奇异变化一五一十述说给母亲知道。
碧婉何曾听闻如此奇事，任何可能性从脑中一一滤过，半响也猜不透是何原因所致，心念忧喜参半。值得欢喜的是，此等闻所未闻的玄奥灵觉，出现在背负她与秀清师姐所有希望寄托的晓风身上，证明冥冥中的一切自有天意主宰；而一直忧虑的是，自从带晓风东躲西藏来到青阳镇，转眼已六七年时光，尽管她隔三岔五潜入“大藏禅院”窥寻，包括昨晚在内好几次差点有去无回，然而目的却仍然未能实现。
月晓风关切问道：“娘，您怎么会受伤？”
碧婉如晃过神来，措词敷衍道：“昨天从镇里回家的路上，遇到以往的一个仇家，所以……”又怕晓风过分担心，续道，“不过他已经死了。你无须担心，我只要多休息几天就没事了。哦，你刚才不是说大藏禅院的大师正午有个道会？我以前听说，那是高僧们因缘际会出山讲道，乃是凡夫俗子可遇不可求的良机。赶快去吃饭，再迟怕是赶不上了！”
月晓风望望天色已是正午时分，心中的确有些焦急，却又担心母亲，一时拿不定主意。
碧婉如看在眼里，心里又是一阵感动，站起身稳稳当当来回踱了几步，轻笑道：“你看，我真的没事，快些去吧，说不定大师的某些开导，会对你体内的气机修持有所帮助，错过就可惜哩！”
晓风何尝不作此想，见母亲伤势已无大碍，快步在厨灶上随手拈了几张煎饼，临走又转身母亲说道：“娘，您可要记得多休息！”
“慢着点，别摔着了！”碧婉如满心欣慰望着晓风的背影逐渐远去，缓步入屋，从床底摸出一个布包，打开是一面通体漆黑、顶雕一朵素白莲花的灵牌，她满怀深情地抚拭灵牌，泪水再一次迷漫双眼，喃喃道：“师姐，你看到了么……晓风将来肯定会很有出息……你放心，就算拼了这条命，我一定会拿到那本经决来成就晓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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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月晓风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至书院时——
论道禅会已经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