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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男婚女嫁 第十七章 家(下)(1 / 1)

又是一个大晴天,九点时慧娴左手拿着小说《三剑客》,右手拎着一小矮凳走到后院。先观赏一会金鱼,而后坐下背光看起小说,看几行就看不下去,抬头环顾四周:桂花树上尚有稀稀拉拉的几片绿叶,但已毫无生气,一阵微风拂过,几片枯叶顿时离开枝条盘旋飞舞后落到地上;方竹不愧是岁寒三友之一,依然挺拔葱绿;已清理过的池塘水面如镜,红鲤鱼不时浮到水面,可听到觅食的唧唧声。周围是那样安详平和,但却平静不了她那纷杂的心。那天到达梅家村时,季英上下已汗水淋淋,上衣脱得只剩下一件海军衫,可仍然精神亢奋,她明白这是为什么。来观赏梅花的人颇多,她起初还有点不安,怕遇见熟人或朋友,可当走进高低错落的梅林中,清丽的花朵,浮动的幽香使她忘了不安。村外的溪畔,潺潺流水映着十来棵怒放的红梅,在暖暖的阳光下呈现出一派生机盎然的初春景象,令人心旷神怡。季英用德国造的相机为她拍了好几张照片,从神色中可看出他渴望她能张口说跟他合影一张。可直到离开她始终没张口,不是她不愿意而是没有张口的勇气。对于季英的付出她很感动,可当她跳下脚踏车时连一句“谢谢”都没讲,她认为讲“谢谢”太生分了,讲其他嘛又开不了口。这样下去怎么收拾呢?慧娴心中乱如麻,她凝视着天空告诫自己赶快止步,不能再陷下去了。她闭上眼睛长吁一口又睁开,缓缓转动着眼球,最后停在桂花树上。与桂花怒放招蜂惹蝶相比,眼前的桂花树就好比人老珠黄了。她脑海里不由想起一首唐诗:花开堪折直须折,莫使无花空折枝。自己还能是一朵好花吗?住在这儿后,面对振华、美林等少男少女,她有一种老了之感觉,是该折了。让谁来折呢?季英吗?这么多年来她为什么对男人横挑鼻子竖挑眼呢?自己心里清楚是当年那位南洋客张文斌没看上她,伤了她的自尊之缘故。季英的执着让她的自尊得到满足,从相行、相谈、相知、相好到今天可以说是相……相爱了,季英爱她是无可置疑。那自己呢?自己也有那么一点点。可这不是太荒谬了嘛,几个月前还跟堂姐一块损他厌恶他,一下子来个180°转弯,岂不是贻人口实,怎样对堂姐交待呢?还是悬崖勒马吧……勒得住吗?扪心自问很思念他。唉,怎么办?慧娴思前想后,看着太阳一点一点升高到头顶还定不下心来,直到小桃进来打断了她的思绪。

“娴小姐,您的信。”小桃站在她跟前,手指捏着一封信。

信是季英寄来的,信不长,一百来字。

娴:

两天未见,甚念。

娴,当着你的面,我缺乏勇气说一声我爱你。活到三十五岁马上就三十六岁了,可从没有这样喜欢过一个人,你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无不如梦如幻深深刻在我心坎中。我们相识已很久,可交往时间并不长,但我知道你就是我一生要等的人。

娴,我才疏学浅,不会写出华丽诗赋动听文辞。我也清楚自己不才且有很多瑕疵,但我有一颗赤诚的心,一颗真爱的心,我懂得你,我尊重你。娴,你我都已不年轻,人生能有几何,请答应让我娶你,请屈尊下嫁给我。我不求天长日久,只求执子之手共度你我下半生。

季英民国三十一年腊月廿一

字不算漂亮,但遒劲有力,慧娴看了一遍又一遍,更加意乱心烦。

第二天,季英又来一信约明日午后西湖金鱼池相见,还恐吓说若失约他会冲进白家要人。慧娴看了没生气,她喜欢的就是这种血性男儿,翌日她如期而至。

季英见到她二话不说拉着就走。这是慧娴头一回被男人牵着手,她想抽回,可季英紧紧地攥着,且见他沉着脸,她暗忖莫非出了什么大事,心里扑通扑通,顺从地随着他走。离开金鱼池右拐进一月儿门,门里有人工的小桥流水以及太湖石堆叠的假山,山不高却别有洞天弯弯曲曲的,洞口写着“仙居”二字,因是冬季又值晌午,四周空无一人。季英拉着慧娴走进仙居,里面很窄只容一人行,季英在前慧娴在后,走到深处季英蓦然回身搂住她热切地吻起来。慧娴猝不及防拚命挣扎,无奈季英双臂像螃蟹的两只大螯箍住她动弹不得。好几分钟后季英才松开手臂喘着气说:“我爱你,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回答他的是响亮的耳光,“流氓”,慧娴愤怒得脸都变了形,气冲冲往外走。

“娴,娴,听我说,是我错了,是我错了。”季英跟在后面央求着,“饶我这一回吧,饶我这一回吧。”

慧娴头也不回迈着步。“那好嘛,我用我的命表示对你的歉意。”慧娴依然往前行,心想什么意思啊,走了十来步后有点明白,转头一望只见季英朝湖边走去,边走边脱着上衣。“他……他要干什么?”来不及多想,跑了过去。“你要干什么啊?”“我说了,我用我的命来表示对你的歉意,反正世上也没人在乎我,麻烦你回去通知我父母来西湖收尸。”季英已脱光上衣露出强健的胸肌。虽说阳光灿烂可毕竟是冬天,慧娴心慌了,抓住季英的手,“别这样,快穿上衣服。”季英甩掉慧娴的手,“我是流氓,别弄脏你校长的手。”他又脱下外裤、秋裤,剩下一条裤衩,光着脚丫子。

慧娴又害怕又心疼,泪珠刷地涌出,“是我说错了,你快穿上衣服吧,求你了。”

季英不依不饶:“你没错,是我亵渎了千金小姐,我以死谢罪,你该满意了吧。”说着,他又走了几步已到了湖边缘,慧娴再也顾不得什么矜持什么害臊,冲上去从背后紧抱住:“是我说错了,我爱你,我可以对天发誓。”泪珠滴落到季英的肩上,他露出胜利的微笑,他孤注一掷,他赢了。

俩人又躲进仙居,这一回慧娴主动搂住季英,任凭他摆布。她尝到被心爱男人亲吻的那种甜蜜滋味,她全身颤悸瘫倚在季英身上。季英越搂越紧,他拚命克制着才没做出须到洞房花烛夜才能有的举动。当他放手时,慧娴却环住他脖子吻起他来,此刻她很后悔适才的动怒,实在太可笑了。

慧娴沉醉在幸福中时,在白家,慧芬午睡醒来后叫小桃上楼看慧娴起来没有,因为今年春节迟,修瑞待不到过年于昨日返回菲律宾了,理由是牵挂生意。慧芬明白除了生意还牵挂着秋儿,丈夫心里装着另一个女人,当妻子的当然不舒服,刚刚离别更是惆怅。她想请月娇、素兰再加上堂妹一起打麻将来解闷。小桃进来说,娴小姐不在,二妹讲她出去了。慧芬诧异上哪儿去了,也不讲一声,少一脚打不成了。她想了想来到月娇家,拉上月娇逛街去了。

女人逛街就是逛百货店逛布店,这家看看,那家瞧瞧,慧芬给振华、美林各扯了一块布料。月娇说美林是前世修来的福,摊到你这样干娘,同样是干女儿,我却不能为小满做半点事,只能眼看着她在那种地方受罪。慧芬说她也是大姑娘了,劝她早日从良,不就离开那种地方了。月娇说从良不容易,老鸨狮口大开呢。月娇说了小满和邓明光之间的事。

慧芬听了后说:“我想一想能不能助她一臂之力。”

“我先代小满谢谢你了。”

“别,别,还不知能不能帮得成。”

“有这心意就难得了。”

“你这干娘也是难得。”

“人心都是肉长的,我看这孩子可怜。”

慧芬点点头:“这世上可怜的人很多,她也是有福气遇到了你。”

这几天,怡美院的鸨妈很是窝心,三、四个巡警天天来这里转悠,理由很正当,看看有否日本探子来妓院混水摸鱼蛊惑人心。鸨妈哭笑不得,我这儿是供爷们寻欢作乐的,无伦嫖客或姑娘全不在乎什么国家存亡,日本探子又不是吃素的,哪能来这儿。本来年前年后是皮肉生意最红火的时候,而今嫖客跨进门,一看到大模大样板着脸的巡警,先是一愣接着赶紧开溜,弄得怡美院门可罗雀。鸨妈实在坐不住了,这一天好酒好肉摆了一桌,堆着笑容说:“诸位大爷辛苦了,一杯薄酒不成敬意,请务必赏脸。”大爷们一句客气话都不讲,拿起筷子猛吃猛喝起来。鸨妈恨得牙痒痒的,脸上却笑盈盈地给大爷斟酒,不大工夫菜盘见底,爷们满口酒气。鸨妈心里咒骂一群饿鬼上老娘这儿白吃白喝,噎死才好。一连三天款待后,鸨妈嗲声开了口:“诸位大爷。不知奴家什么地方得罪了大爷,再这样下去我怡美院二十来口只能吃西北风过日子了。各位大爷都是痛快人,请透点风,奴家死也死个明白。”说着还挤出两滴泪珠儿。

四位巡警哈哈笑起来。毕竟吃人的嘴软,一位较年长的剔着牙说:“妈妈,你哭什么穷,听说有一位小满姑娘要赎身,你开了一笔天价,即使怡美院关了门,也尽够你下辈子享用了。这几天生意是清淡了点,这损失对你是九牛一毛,那能就心疼到流泪呢。妈妈,你不要揣着明白装糊涂,拿弟兄们开涮,嘿嘿。”这下鸨妈心里亮堂了,原来祸起萧墙,要赎小满的邓明光竟有这么硬的后台。赶忙说:“诸位爷,奴家知道该怎么做了,这儿一点小意思算是奴家孝敬诸位爷的茶水费。”说着一人塞了一红包。

接下来勿须多言,小满的出嫁日子定在正月十二。腊月廿七那天,月娇把小满接到家里。小满来了后,煮饭、洗衣、搞卫生甚至劈柴全被她抢去干了,里里外外收拾得干干净净,闲下来不是给凤英捶背便是给月娇揉肩,浑身像上了发条一样使不完的劲。凤英感叹说,我们家没有钱,不然把小满给庆林当媳妇多好,你瞧庆林看小满那眼神。月娇懊恼地说,早知道二少奶能有那么大能耐,百来块光洋我也拿得出来,便宜了邓明光了。凤英说,这就是命,俩人没有做夫妻的命。

同往年一样,从正月初三开始,慧娴去每一位教师家里拜年。初五这天来到向老师家,向老师拿出瓜子、花生、糖果、桔子等食品热情招待,并说季英昨天来过,寒暄一阵后拉着慧娴走进里屋关上门。向老师的小女儿想窃听她俩讲话,无奈房门挡住了声音。她紧贴耳朵,恨不得把耳朵嵌到门上,她的二嫂见状捂着嘴吃吃笑,向老师的丈夫——一位中学老师看见后抓着闺女的胳膊拽到厨房训了几句。而房里,面对长者的关心,慧娴坦陈正和季英交往,有共结连理之可能。

今年冬天很怪,祭灶那天来了一股寒流,气温骤降,大年三十冷得手冻脚冻,年夜饭上家家户户全吃火锅。可从正月初三开始气温回暖,而后节节攀升,到了初八九已暖得如阳春三月,爱美的年轻人穿起了春衫。因天气晴好,正月初十是礼拜日,季英带着慧娴在码头坐上开往棋山的渡船。

船上坐着三十来号人,大多是年轻学生模样,有的是好友,有的是情侣,年轻人生性活泼,说笑声不绝于耳。随着船尾“欸乃”的摇橹声,船儿缓缓劈开江水逆流而上,船头激起一簇簇浪花,江北的青山,江南的田园,农舍以及袅袅炊烟慢慢往后退。行到一半水程后,渡船拐弯东行,此时船上所有人全都目睹到前方水天交处浮动着一轮火球。突然火球腾空而起,瞬间江面上金蛇狂舞霞光万丈,游客们被壮观的景象所震撼,屏息凝神几秒后,年轻人欢呼起来。只有艄公艄娘依然淡定地撑篙摇橹,他们长年累月出没风浪里,看惯了旭日东升夕阳西落。

季英同慧娴坐在船尾一侧,一边欣赏着景色,一边用眼神、手势交谈着,慧娴真想就这样坐到天涯海角。对面几位年轻男女小声滴咕着,“瞧,大哥大姐结婚肯定有些年头了,还如此甜蜜。”一清脆的女声。“你怎么知道,他们告诉你了?”一男声抬杠道。“你们看不见啊,脸上写着呢。”另一女声抢白道。“我怎么看不出来?”一个较嘶哑的声音。“你们男的全是瞎子,上帝白给你们一对眼珠子。”最初的那位女声,“哈哈哈”快乐的笑声。季英、慧娴对视一眼,季英含情脉脉,慧娴不好意思地扭过头去。

夜色垂暮时,季英吹着欢快的口哨推着脚踏车回到家。听到门响声,大哥从厅堂出来说:“爹、娘在房里等你。”季英停好车走进厅堂倒了一杯热茶大口大口喝着,袖口被佣人阿玉姐拉了一下。她压着嗓门说:“老四,你又犯事啦?你爹很生气,你小心点。”季英摇头:“没有啊。”大哥探出头喊了一声,季英应允着走进父母的房间。房里父母尤其父亲洪大海铁青着脸,大哥伯英也是一脸沉色,大嫂则是歉意的神情。

季英很是奇怪:“什么事啊?”

“畜生,给我跪下。”父亲厉声道。

“演的哪出戏,有话说呗,什么时代了,还兴下跪?”季英漫不经心说。

“你干的好事,你不要脸皮,我们还要做人。我怎么会有你这样一个**的儿子,丢人丢到家门口了。”洪天海猛然一跃而起,扑前‘啪啪’俩巴掌,七十岁的人如此矫健,令人刮目。

季英没有提防躲闪不及,抚着左脸颊愠怒地说:“我究竟犯了什么错?你是老子,也不能不分青红皂白就动手打人。”

大海一听怒不可遏,“你……你还有理。”又扬起手臂,大哥大嫂死命拉住。

“打嘛,还能再打到?”季英一副桀骜不驯。

“你,你,你……”大海指着说不出话。大哥喝道:“老四,别闹了,老实说吧,我们全知道了。”

“莫明其妙,叫我说什么啊?我又做了什么让你们感到丢脸呢?”季英也吼起来,“我一没杀人,二没放火,三没偷鸡摸狗,行得正坐得直,光明正大得很。”

“老四啊,”母亲开了腔,“万恶淫为首,我和你爹都以为你已金盆洗手改邪归正了,可你却是越发出格了。你在外面胡闹,我们闭一眼睁一眼没跟你拧到底,可你竟胡闹到家门口来,你不是太胆大妄为了吗?一传开来,在街坊邻里面前我们怎么抬得起头,你存心同我们过不去是吗?”

“什么家门口,你说明白点,不要打哑谜,我愚笨得很。”

“别装糊涂,你和娴小姐的事,你大嫂全瞧见了,这不是家门口的事吗?”

原来上回在福安巷口亲眼目睹后,大嫂很惊讶却又疑惑,也没有告诉任何人。昨晚季英说要和友人去棋山游玩,她便多了个心眼,早早起来守在门边。见慧娴走过后就躲躲闪闪跟在后面,季英注意力只放在慧娴身上,没料到黄雀在后。一切又再次落入大嫂眼帘,这下她断定小叔子跟娴小姐好上了。回家后她把两回所见告诉丈夫,伯英一听眉头紧锁,兔子还不吃窝边草,万一白家闹起来,自家颜面扫地。他不顾妻子劝阻向父母说了,洪大海一听气得不得了,“这臭小子,要弄得洪家在福井弄待不下去他才甘心。”于是有了上述一幕。

哦,是这码事。季英耸耸肩:“没想到大嫂还有做暗探的本事。好嘛,我如实招供,我和娴小姐好上了,我们合得来,我要娶她。”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季英嘴里吐出“娶她”二字,四双眼睛相互看了看,满是怀疑。洪大海不信:“你是说要和娴小姐结婚,娶她为妻,我没听错吗?”

“是的,我要跟她白头偕老。”

“你转性定下心了?”母亲半信半疑。

“嗨,我不结婚,你们唠唠叨叨;我要结婚,你们也是唠唠叨叨。”

“那娴小姐本人意思呢?”大嫂插上一句,这才是关键。

“她意思嘛,”见父母兄嫂盯着,季英眼睛一转,“爹赏了我俩耳光,我不说了。”

“臭小子,想急死我啊,算爹不是,快说。”洪大海瞪着眼,舐犊情深一览无遗。

“娴小姐是大家闺秀,一校之长,又端庄大方。她看得上你什么,也许只是你单相思一厢情愿吗?母亲淡淡地说。”

“妈,你不要用激将法,没有成定局我是不会说出口的,我从来不讲没把握的话。”

“这样说,你同娴小姐已经,”洪大海用俩手指比划着,“哈哈哈,好小子,真有两下子,能叼到娴小姐当老婆够有本事,跟我当年一个样。”

“那当然,我是你的儿子呗,你能把妈从杭州叼回东洲,我自然也能叼到一位又能干又漂亮的的老婆。”季英不无得意地说。

“别贫了,一唱一和,没羞没臊,吃饭去嘛。”母亲嗔道。

“今晚喝两盅吧。”洪大海对儿子说,又吩咐媳妇:“叫阿玉姐去饭店买半只卤鸭,再捧一盘醉排骨。”洪大海心情大悦。

酒足饭饱后,洪大海跟妻子商量:“这冤家终于收心了,夜长梦多,得赶快请个媒人上娴小姐家提亲去。”海姆沉思片刻说:“我看就请二少奶作媒好了。她跟我们几十年街坊,又是娴小姐的堂姐,若不是她拉堂妹来她家居住,也就不会有此桩好事,事成之后该重重谢她。”洪大海点头称是。起身看了看黄历说:“十三,好日子,你带上两包好茶去吧。”

洪大海夫妇为儿子亲事决定请慧芬作媒人,而此时在白家小满正给慧芬叩拜着。明天小满便要为他人妇了,今晚月娇带她来向慧芬告辞,感谢她鼎力相助。慧芬拉起她并给了一红包,小满推辞。月娇说,收下吧,这是二少奶的一片心意,但愿从今往后拔开云雾见青天,小满含着感恩泪水收下。第二天下午三点左右,花轿来了,小满向凤英、小鹏、月娇叩头后,流着泪上了轿。庆林、明理点燃鞭炮,在噼哩啪啦声中,花轿出了巷口。邻里们围拢看热闹,月娇目送着祈祷小满在新的家中能得到家的温暖。

东洲习俗,女儿出嫁第二天回门,十三日上午,小满带着邓明光回娘家。因为小满是当妾室,昨日邓明光没来迎亲,所以今天月娇才见到干女婿。他中等个头,细皮白肉,长相尚可,不雅的是才四十头已半秃。能跟妾回娘家,看来对小满是有感情,对月娇一家也彬彬有礼,月娇还算满意。她以丈母娘身份叮咛他要善待小满,邓明光满口应诺。中午,月娇在饭店里办了三桌酒席,由于饭店未开张,小鹏掌勺,庆林打下手,美林、书林上菜。主桌上坐着新婚夫妇,凤英、月娇、二叔、二婶、彩娇、素兰以及月娇硬拽来的慧芬共九人,明理学校今天开学,故不在。另两桌是怡美院的姐妹、鸨妈、三娘以及干杂活等人,大伙儿全欢欢喜喜吃着喝着说着祝福的话语,小满很开心。

由于公爹不在场,慧芬多喝了几盅,午休睡得沉直到三点才醒来。起床后陪着白老爷闲聊,说起小满的身世。白老爷感慨地说:“女怕嫁错郎,男怕入错行。当年京城里,抽上大烟的哪个不是倾家荡产,穷人家则卖儿卖女。很多青楼姑娘原来也是清清白白的女孩子,你算是做了件善事,帮她从娼门中跳了出来。中午我只盹了一下,就梦见你娘,还讲了几句话,醒来全忘了。咳!”白老爷摇摇头。

自从白太太过世后,白甫仁老了很多。以前除开下雨,即使是三伏三九天他也是拂晓起床,到后院打一个时辰的太极拳。而今尤其这一两年明显起来迟了,太极拳也不打了,连对花儿鱼儿也不上心了,常坐在自己的书房里发愣。修瑞在家时尽量陪着老父说说话下下棋,可老人家毕竟年事已高精力有限,对弈时没了昔日之雄风,儿子还得费尽心思不动声色地落败或成和局来夸父亲宝刀未老博取老人开心。不过修瑞能有多少日子在家?以前郑平和在世时,白老爷跟他交往较多,俩人下棋、品茶、评古论今等等。除了郑平和外跟其他邻里没什么接触,家里又只有振华和慧芬,振华是有血脉相连的骨肉,但国情不同,所受教育不同,祖孙间有代沟;慧芬是位孝顺媳妇,但媳妇毕竟隔了一层,共同语言不多。慧芬很理解公爹孤独心情,常搜肠刮肚东拉西扯讲些街坊的家长里短给他听,瞧着公爹的寂寞神情,她有时会想到公爹的那位小妾。修瑞告诉她父亲在京为官时曾纳过一妾,是一位在茶馆卖唱的女孩子,只比大哥大三岁。当父亲辞官返乡时,这位小妾借口以后再难见父母面,要回娘家住上两三天,父亲点头答应并拿了一笔钱给其父母做赡养费。没料到这小妾不愿意离开京城带着银票和父母跑了,若那位小妾还在,公爹也还有个说话的人。从公爹丧偶后身心之变化,慧芬联想到若自己先行一步,丈夫不也是晚景凄凉?这样一想她对丈夫纳秋儿为妾的不满也就有点释然了。从小满的从良,慧芬又扯到慧娴的终身大事。白老爷说:“发愁也没用,一切都是缘分。”慧芬叹道:“三十三了,这么大岁数要找个般配的真是棘手,她自个儿一点也不担心,皇帝不急太监急。”正说着,隐约传来敲门声,一会儿小桃进来说:“洪家婆婆来了,我请她在披榭等候。”

“哦”慧芬颇奇怪,“有没有说什么事?”

“没有,只说要见二少奶,还带来两包茶叶。”

“礼下于人必有所求,去吧。”白老爷说,“能帮得上的就予以方便,街坊邻里,低头不见抬头见。”

慧芬点着头起身出了白老爷的私人书房来到披榭。

“稀客啊,什么风把您吹来。”慧芬热情招呼。

“立春已过,是春风把我吹来。”海姆风趣地说。“二少奶,有件事想拜托您,也只有您最合适。”海姆不绕弯子直截了当提出来。

“海姆,街里街坊的,不用客气,有事尽管说,只要我能办到的。”

海姆说了来意慧芬很是意外,嘴里却说:“这是好事,君子成人之美,我一定大力撮合。不过得先探一下她的口气,她点头的话那万事大吉,不然即使我叔叔婶婶答应也是枉费心机。”

“那是那是,一切有劳二少奶玉言。”海姆本来还想说俩人已山盟海誓,但转而又考虑到会影响慧娴名声便忍住了,舌头一转恭维了慧芬几句。无非是夸她皮肤好看起来年轻等女人爱听的话,然后笑眯眯地告辞。身后,慧芬不屑地撇嘴一笑,哼,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慧芬告诉了公爹,白老爷点着头说:“俩人合适、般配,男才女貌,无论如何要劝小妹不能再错过了。”

慧芬不赞同:“再有才干也是好色之徒花心罗卜,女人最忌讳这一点,小妹再不济也不能嫁给这样的人。”

白老爷不以为然:“我看老四眼睛里没有邪淫之气,少年风流逢场作戏而已,没什么大不了,年纪大了自然就偃旗息鼓正正经经过日子了。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过则能改善莫大焉,浪子回头金不换。老四有着北方汉子的粗犷硬朗,这样的人很疼老婆的,小妹嫁给他一定会幸福。嘿嘿,就在眼皮底下,怎么先前全没在意,不然早喝上小妹的喜酒了。”白老爷直笑。

见公爹如此赞赏洪季英,慧芬不便再顶撞,只能支吾着。心想小妹回来听到此事定会开怀大笑,然后用尖酸言语抨击一番。

因为正月十六学生正式上课,今天全体教职工全到校作开学准备,到吃饭时慧娴才跚跚而回。晚饭后,白老爷把慧娴叫到卧室后面的书房,未开口先嘻嘻笑。慧娴瞅了瞅问:“伯父,有喜事?”

“是呀,等下你姐会告诉你。小妹呀,男婚女嫁天经地义,这道理我对你说了很多,女人最要紧是要有一个家,家是什么,家就是丈夫和孩子。眼前就有一个好男人跟你可谓天生一对,你可不要又推三阻四,过了这个村便没这个店了。女人青春短暂,不要耽误了自己。”

慧娴笑道:“伯父,是否嫌弃我住在这儿,要把我打发走?”

白老爷呵呵笑:“你看老夫是那样人吗?老夫尚记得你第一次来这儿时的模样,可能只有五六岁吧,梳着抓髻,抓髻上环着一圈茉莉花。你伯母好喜欢你,把你搂在怀里,你还不乐意。你伯母生前也惦着你的亲事,老夫担心你又糊涂误了自己。记住老夫的话,这一回再不可矜才使气,相夫教子才是女人的本分,男主外女主内是天理。”

“看来大伯认识对方,他是干什么的?”慧娴大方地问道。

“你姐会告诉你的,去嘛,你姐等急了。”

“多谢伯父关心。”

慧娴抬腿走进慧芬的卧室,笑着问:“你公爹神神秘秘的,什么人啦?”慧芬吃吃笑,“是人可笑还是事可笑?”

“我说出来,你也觉得好笑。下午家里来了一稀客,是洪家老四的娘,她……她,嘻嘻,是为老四来提亲的,要娶你当媳妇,请我上你家做媒。这事是不是太离谱了,是老四疯了头,不然就是他父母病急乱投医。碍着脸面,我没有当面回绝,老四给你提鞋底都不配,不掂掂自个儿分量,自找没趣,嘻嘻。怎么,你不觉得好笑?”

慧娴很吃惊,季英有告诉家里发生的事,可没讲要去提亲,看来他父母自作主张。自己本来想找机会告诉堂姐,眼下怎么办呢?若直言相告,会否太唐突;躲躲闪闪嘛也不是个事;违心地附和堂姐未免太不磊落,也对不起他对自己的一片情意。慧娴脑海里飞快地思忖着,斟字酌句低声道:“姐,其实,”她停了停,“年前,我和洪先生有过交往,我们聊得挺投缘。我觉得这个人还行,外人包括他父母全误会了他。”

“你——”慧芬说不出话,她难以置信,怀疑自己耳朵出了毛病。“你……你,小妹,你对他……你不是深恶痛绝吗,怎么,怎么……怎么鬼迷心窍了。”她急得语无伦次。

“姐,你听我说。”

“姐不听。你自己也亲眼见过,他放荡不羁,把女人玩得团团转,男人无论才高八斗,貌比潘安都是没有用。德行最要紧,女孩子嫁给他只是担个虚名窝心过日子,还不如一个人自由自在。小妹,你涉世未深,尤其像你这样,”慧芬咽一下口水把“老姑娘”三字咽下去,“像你这样自以为聪明的女孩子最容易被男人的花言巧语所蒙骗。听姐的话,别再搭理他了,到头来吃亏的是你自己,这样男人靠不住。”

“姐,你厌恶的是以为他好色,他真的没这德行。有的事不能看表面,前几天我上棋山玩就是跟他一块去的。”慧芬双目瞪得滚圆。“他向我——”慧娴迟疑一下,“他向我求婚了。”虽说已三十出头,但毕竟是姑娘家,说到求婚二字,慧娴红了脸。其实那天在西湖,俩人就决定要厮守一生,怕刺激堂姐,慧娴撒了个谎。

慧芬差点背了过去:“你……没答应吗?”

见堂姐惊魂神态,慧娴不敢实言以告,“我说考虑考虑。”

“考虑什么,不行。老四真了不得,我小看他了,这些年你不是一直冷眼旁观吗?怎么旁观来旁观去旁观得眼睛出了毛病看中他,你看中他什么?”

“他为人坦荡,有人情味。姐,感情不是用言语能表达的,凭的是感觉,感觉告诉我他就是我要等的那个人。他身上有很多不是,但在我眼里他是男子汉大丈夫。”

“小妹,你想的太简单了,什么感觉不感觉,感觉能当饭吃?结婚是俩口子扎扎实实过日子,老四能安分守已跟你过吗?他不能。姐的话别不当回事,日子你自己过,受委屈的还是你自己,别人都帮不上你。女人最忌讳男人拈花惹草,他说没有你就信了?即使他改了,你冰清玉洁的黄花闺女为什么要嫁给曾经风流过的男人?小妹,姐明白,女人年纪大了就渴望有个属于自己的家,我们年纪虽大了点,但大可不必作贱自己纡尊降贵。姐保证今年之内一定能寻到比老四强百倍的男人,你千万不要一时糊涂害了一世,撞到南墙就没法回头了。听姐的话,洪家老四万万不行。男人风流在男人眼里是很光彩很有本事的,我公爹就是这样认为的,可在父母眼里是最要不得。媒婆上门提亲,很多父母并没相信其一面之辞,而是托人去左邻右舍暗访盘问,目的就是要了解对方真实底细,避免偏听偏信害了闺女。你跟老四交往充其量才几个月能知道什么?哦,你们怎么交往的,他上学校找你?”

“没有,只是路上说说话。”

“嗨,说说话就能了解一个人是真是假是黑是白?我现在后悔拉你来这儿住才惹起这事端。小妹,这些年你也见过不少男人,再耐个一年半载,姐一定给你挑一位人品出众的男人。”慧芬苦口婆心喋喋不休,直说得口干唇焦,端起茶大口喝着。

“姐,我说过我不是独身主义者,但也不能为结婚随随便便找个男人,我要的是心心相印的男人。我走了很长很长的一段路,拐了几个街角都没遇着,现在遇到了,或许这就是缘分,他爱我胜过我爱他,这一辈子要嘛不嫁,要嫁只要他。姐,他真不是好色之徒,你要相信我的眼力,连这点好歹都看不清,岂不是枉读了那么多年的书。姐,你疼爱我,我也疼我自己,不然像我这岁数,孩子都该有七八岁了。我就是太较真不愿委屈自己,所以才等到现在。老天爷没让我白等,我等到了可以携手相伴的人,请你相信我。”

慧芬心里叹气,这小妹中邪了,尽讲古里古怪听不懂的话。“小妹啊,看来你已陷下去了,姐说了这么多你都听不进去,非要一条道上走到黑。这样嘛,我要跟九叔九婶商量一下,你可不能自作主张。”

“嗯。”慧娴点头,她不想同堂姐闹僵,堂姐是为她好,不能伤她的心。

第二天早餐上,白甫仁的目光在俩姐妹脸上扫来扫去,慧芬明白他的意思,说:“小妹讲考虑考虑。”

白老爷“噢”一声扒了几口粥说:“小妹呀,不要一念之差失去机会,老夫看人不会走眼的。”

“爹,你也太抬举洪家老四了,也许还有比他更好的。”

“来的早不如来得巧,就是他。我知道你疼小妹,要给他挑一位十全十美的。可人无完人,老四各方面和小妹都很般配,不要再犹豫了,春光不等人,老夫急着喝喜酒呢。”

慧娴低头吃饭没有吭声,可白净的脸上浮起红晕。白甫仁如此看好季英,她当然高兴,不过她觉得话讲得太俗,“各方面般配”像在做买卖一样,是对婚姻的亵渎,感情不能作交易的。这些话她只能放在肚子里,何必跟他较真呢,他是前清遗老,打小受的是“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的教育,跟他理论“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简直是瞎子点灯——白费蜡,还得落下目无尊长的罪名,沉默最明智。

一块吃的二妹和小桃也是不说一句话。二妹不知此事,从二人对话中她猜到是给娴小姐说亲。她不知道洪家老四是谁,从白老爷的语气中看来对方条件不错。她心想条件不错就行啦,还图什么呢,再拖下去只能当填房了。小桃是知道一点,她不明白主子为何那么讨厌洪家老四。她认为洪家老四是好人,在弄里遇到时,他总是和和气气地点点头。她窥视了一眼,凭直觉她感到娴小姐是乐意的。饭后端茶给白甫仁时,她讲了自己感觉,白甫仁笑呵呵讲她人小鬼大,“再过几年你也要嫁人,我叫你主子给你一副嫁妆。”“我不嫁人。”小桃头摇得像拔浪鼓,白老爷开心得哈哈笑。

前段日子,由于小满来家,美林住到白家,跟干妈同床就寝她不敢睡懒觉。小满出嫁离开,可接着是新学期开学,今天礼拜日,她才赖在床上,近九点时懒洋洋起来。月娇去菜市场,凤英在自己房里,厅堂很安静。美林把热在锅里的粥拿了出来,刚扒了几口听见有人敲门,拉开一看是洪季英。

“季叔,我娘不在。”

“我找你,你帮季叔带个口信给住在你干妈家那位娴小姐,说我在悦来茶楼等她。”

“季叔,你——”美林住了口,她先是吃惊,接着笑眯眯的。那眼神分明在说:你在跟娴小姐……

季英扳起脸说:“小孩子家不要多问,记住,别告诉任何人。”

美林点点头,她心里很是得意,“这可是天字第一号新闻,帮他传口信,自己不就是红娘嘛。”她三两口把粥下肚,洗了碗筷后朝白家走去。推开大门上的小门走了进去,她进出白家是不用叩门的,绕过屏风透过窗户她看到娴姨在书房里正低头看书。她在门上轻叩两下,门开了,“美林,找我有事吗?”慧娴和蔼地问。

周围无人,美林凑近慧娴耳边低语道:“季叔在悦来茶馆等你。”

“什么季叔?”慧娴没有反应过来。

“就是洪季英,他在悦来茶馆等你。”

慧娴心里埋怨,怎么叫美林来传话,这下大家不全知道了。再说我若就走,不就被小姑娘看轻了。遂作冷淡轻轻地说:“你跟他说,我不去。”

美林一听凉了半载,自己头一回当红娘就要以失败告终。她央求道:“娴姨,去吧,季叔是好人,就这么一件小事我都没办成,有何脸见季叔?你去吧,你放心,我绝对不对任何人说,我发誓。”美林兴起右手。

这下慧娴不好意思了,自己不该小心眼。“好嘛,看在你的份上我去一趟。”美林闻言眉开眼笑了。

一看到慧娴,季英站起挥了挥手:

“望穿秋水。”季英给慧娴倒上茶,“昨晚我才得知我娘请二少奶当媒人上你家提亲,我急着想知道二少奶在背后怎么说,又不便直接上你姐家找,只好临时抓了美林的差。你放心,那丫头不会说出去的,快告诉我情况如何?”

“我想,我父母这一关绝对没问题,他们恨不得早日把我泼出去。但我姐这一关过不了,我姐打小就疼我,我不能太我行我素。”

“我知道她为什么反对,你给她解释啊。”

慧娴摇头:“她成见很深听不进去。”

“我直接找她澄清。”

“没那么容易。我想或许是我姐夫纳了小,她对这方面很敏感很痛恨。我姐夫原来也是山盟海誓的,何况你有前科。”

“那也要试一试,总不能守株待兔吧。”

“没用的,我姐脾气倔得很,若逼她反而适得其反,还是给她一些时间考虑为好。现在气头上不要去火上加油,反正已挑明了,她会想通的。”

“你不急,我急得很,最好今晚就是洞房花烛夜。”

“胡说什么啊,也不怕被人听到。”

“这时候没什么客人。”说着季英抓起慧娴的手吻着。是大众场所,慧娴从脑门红到脖子上,又抽不出来,她叱眉瞪眼,更撩得季英春心荡漾,松开手喝了一口茶压了下去。

下午,慧芬去了慧娴的家。慧芬的父亲有三兄弟五姐妹,慧娴的父亲是幺儿,慧芬称九叔,只比慧芬大一轮。他在前清官至知府,虽说没当几年清朝便被推翻,可“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比白老爷当京官更有钱。其住宅是古香古色的三进房子,门楣上写着葛府二字,门口有两尊小石狮看家护院。慧芬来时宅院静悄悄的,下人带路穿过一进、二进来到三进,在天井中便听到咿咿呀呀的昆曲唱腔。原来九叔九婶在房里正听留声机播放《牡丹亭》唱段,老两口听得很专注,不时还晃头晃脑哼哼附和着。

“九叔、九婶好雅兴啊!”

“哎,芬,有些日子没见到了。”

老俩口热情招呼,下人端上热茶。

“还有人呢?”

“一位回娘家,一位上街去了。”九婶回答道,“小妹没给你们添什么大麻烦吗,该说的还是要说,别对她客气。”

“即使没添什么麻烦,至少打搅了亲家老爷子,全是你把她惯的不知天高地厚无法无天。”九叔埋怨九婶。

“怎么能全怪我呢?我说女孩子懂几个字就够了,是你说她聪明由着她一直念到大学。书念多了,就讲什么民主什么自由,眼睛长到额头上,谁都不放在眼里。”

“九叔、九婶,别吵了。”见俩口子又为女儿争执,慧芬赶紧阻止,“我今天来是为小妹亲事跟你们商量的。”

“芬,拜托拜托,千万别提亲事二字,一听我就头痛。”九叔摆摆手。

“我们再也不管她的事了。”九婶接过话说,“她存心气我们,有多挑剔就有多挑剔,嫌高、嫌矮、嫌胖、嫌瘦,连衣着打扮说话腔调都能挑出毛病。她要当老姑娘就随她去嘛,总不能绑着上花轿。反正我们走在她前头,她会落个什么结局我们也看不到,你也别再为这不知好歹的丫头费心。”

“这一回她倒动了心,反而是我不乐意。”

老俩口同时“噢”一声,惊诧地对视一眼狐疑地看着慧芬。

“芬,这是真的?”慧芬点着头,“日头打西边出来了,对方是何方神灵能降伏她?年纪多大?家里有什么人?”九婶连珠炮似的发问,当母亲的哪能不管呢。

“是我邻里,叫洪季英……”慧芬介绍了情况。

“据你所言条件不错,你嫌他什么呢?”九叔问。

“单看条件是不错,可有一大缺陷。”

“是破相吗?”九婶紧张了。

“不是,是很花心,跟很多姑娘家有来往……”慧芬大力渲染一通。

“是否有妻房?我闺女可不能当小,须明媒正娶。”

“并无妻房,可这种好色之徒,我怎能放心把小妹嫁给他,一阵新鲜后便晾在一边,岂不是害了小妹一生。”

“何必想那么远,”九叔说,“她自己愿意,对方明媒正娶不丢面子就行了。这么大的女儿待字闺中,别人一问起我很是难为情。这姓洪的虽不是书香门第,但现今不讲究这些,对方家境好,本人又留过洋,也不算有辱门庭。至于以后好坏,那就看她自己造化了。”

“哎呀,九叔,明知对方靠不住,当父母的当然得拦住她,只要你们不同意,小妹也不敢点头。”

“这很难讲,”九婶说,“她外表看似柔弱,骨子里犟得很,只要她较了真,那就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当初因为你九叔说话不留神说这么大的女儿在家里晃来晃去闹心,她一听二话不说,使到外头租房单过,我好说歹说都劝不回。再说即使对方花心,小妹是正室,凭她的臭脾气,其他女人也放肆不了。”

你一言我一语正说得热闹,下人禀报有客人来,九叔说你们慢慢聊我去一下便离开了。九叔走了,慧芬说她担心小妹会守空房,难道你不担心?九婶说女人谁不担心这个,尤其对风流男人而言,妻不如妾,妾不如妓,妓不如偷,可有什么办法,那么多好男人她全看不上眼。今年她三十三,亲戚问起岁数,我支支吾吾都不好意思说。我已死了心,没料到峰回路转,我们也乐得顺水推舟,了却一块心病。

“九婶,话不能这样讲,既然等了这么多年,更要挑个好的堵住那些人的嘴,不能破罐子破摔——”慧芬住了口,因为九叔匆忙走进来。

“芬,你说那位叫洪季英是吗?”九叔一进来劈头就问。慧芬点点头,九叔朝妻子说:“前几天小妹不是带一男子来,说是一朋友从这儿路过,恰好遇见便进来给我们请个安,我刚刚想起来那男人好像就叫洪季英。”

“对,对。”九婶直点头,“你一讲我也记起来了,是叫什么英,块头很大,一张国字脸。同你九叔聊起前朝的科举考试,什么乡试、会试、殿试。你九叔最喜欢侃这些,眼睛都发光了,什么解元、会元、状元如数家珍。还谈到当官出门的排场,呜锣开道有讲究,知县打七下,知府打九下,道台打十三下等等。那个人时不时吹捧俩句,你九叔像遇见知音似的滔滔不绝谈了近一个时辰。这下我明白了,是小妹特地带来让我们过目的,你有没有告诉小妹这姓洪的很花心呢?”

“有。以前她亲眼见过女孩子像众星捧月一样围着他,住到我那儿以后才知是街坊。真是无巧不成书,当初她反感这男人的行为,可才短短几个月就改口为他辩护,说外人误会了他。真不知姓洪的用了什么招,会令小妹失去本性。”

“我对洪季英印象挺好的,男人年轻时偷点腥不要紧,只要婚后能收性就行了。你去对洪家说,我们答应这门亲事,一切依礼行事。”九叔说。

慧芬反对,“我和他家做了几十年的邻居,知道他的德行。小妹是在我那儿撞见他的,婚后对小妹好便罢,若不好岂不是我造的孽?”

九叔叹道:“你疼小妹我们全明白,她若能听从你的劝告与那小子断了最好,只怕像你九婶说的王八吃秤砣铁了心。这样嘛,这门亲事就由你全权处理吧。”

慧芬走后,九婶问丈夫这亲事就这样没了?九叔嘿嘿笑几声,“我是给芬一个台阶下,你闺女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就打点嫁妆去吧。”

慧芬回到家对洪家回话说女方要考虑一下再决定,海姆说正是正是。这是大事,理应慎重。慧芬对慧娴也这样说,她又跟慧娴谈了很久,慧娴静静听着既不摇头也不点头,最后说一句:我心里有数。而白老爷又一直催问办妥了没有,慧芬心里窝火得很,忍不住对月娇吐露了此事,凤英母女甚感突然。月娇开解道,“娴小姐肚里有那么多墨水,看人肯定比我们透澈,也许老四真的不是我们所认为的那样,也许是浪子回头,您该说的都说了,已尽到了心。至于婚后会怎样没人能打保票,就像媒人不能担保婚后包生子,一切皆看她的命,是好是坏全她自个儿扛。撇开这一点,我蛮喜欢老四,他为人仗义有爱心。记得美林七、八岁时,庆林嫌累赘自个儿跑去看划龙舟,明理、美林急得在门口直哭。老四看到了就推出脚踏车,美林在前,明理坐在后,载着他俩去了,我心里感激得不得了。”

凤英点着头说:“我也记得这码事,有爱心的人不会坏到哪里,即使他干过一些糊涂事,改了不就是好了。我斗胆说一句,您管得了她一时,能管得了一世吗?‘宁成十对亲,不拆一对人’,你就点个头,白老爷高兴娴小姐高兴,说不定婚后过得很如意。俩人都老大不小了,会懂得珍惜,还是点个头解脱了吧。”

慧芬觉得母女俩的话是有点道理,犹豫着说:“我再想一想。”回到家后,她在卧室里琢磨着月娇、凤英说的话。小桃进来递过一封信,信封上没有寄信人地址落款,她感到诧异,谁的信呢?拆开信封,一张考究的浅蓝色信笺映入眼帘,上面写着:洪季英甚盼与葛慧娴小姐共结连理,今生今世相濡以沫相敬如宾。季英若有二心,天地不容。最后是季英的印章。慧芬看着久久沉思。

季英和慧娴对慧芬的态度不以为然,“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季英忙着找房子。福井弄的住宅是父母同大哥一家居住,结婚的话他也须同二哥一样另寻房屋,慧娴自然乐意,那位媳妇喜欢同公婆一块住呢。季英看了几处房子全不满意,有的太旧有的太小,有的周边环境不好,这天上午他又看了一处颇感满意,中午带了慧娴前去看行不行。慧娴见季英如此上心,虽然天气阴沉,心里却是一片阳光。她随着季英从一弄堂走入,一段路后右拐,再一段路左拐,再左拐右拐,九曲回环似的拐得她晕头转向时,眼前豁然开朗了,一条河横在前面。季英指着左手旁一幢两层红砖洋房说就是这房子,前主人是一对英国牧师夫妇,去年回国去了,委托友人出售,他是通过朋友介绍来的。慧娴一看是欧式风格,门窗皆为拱形,一下子就喜欢上了。

慧娴细心打量周围环境,看来这牧师夫妇是很勤快的人,房子右侧是空地,开有几畦整齐的菜地、一块花圃、一葡萄架,周围还有两株白玉兰,一株扶桑。房屋左侧的空地用三合土平整过,圈着篱笆,“朋友说这里是用来养火鸡的。”季英指了指,“我们若住下来也可以养几只鸡。”慧娴点头。房子离地面有三级台阶,季英掏出钥匙开了门,慧娴楼上楼下看了看。一楼是客厅、餐厅、厨房以及西式卫生间;二楼有三间卧室一间书房,所有家俱连窗帘布应有尽有,且全收拾得整整齐齐干干净净,慧娴不由赞叹前主人的品行。俩人又转到楼顶天台上张望,只见河水缓缓地流淌着,河对面的李树林中,一些性急的李花已绽开笑容。有三、四个人在锄草松土,还有一只狗在窜来窜去。季英指着百来米外的一石砌的拱桥说:“小桥流水田园风光,离市区并不远,却无市区之喧闹,而又有乡村的宁静与平和。闲暇之余,我们可到对面悠悠信步。”慧娴也满口称赞,可又担心洪水之害。东洲几乎年年五月节前发洪水,临近河边不是首当其冲?季英说:“对面地势低,水不会淹这边,所以房子全建在这一侧。”

房子定了下来,万事具备,只欠正式拜堂了,季英拉着慧娴下到二楼拥着相吻起来。自从在西湖慧娴那扇情爱之窗被打开后,她喜欢上那种男人气味,享受被搂着被吻着那种甜蜜滋味,恨不得天天被季英搂着吻着。她感到体内有一种暗流在涌动,渴望着全身都能紧贴着季英的肌肤,当然这决不能说出口。俩人久久地口对口,此时一缕阳光透过云层,透过玻璃窗,照在他俩身上,似乎老天爷也在祝福这一对迟到的爱。

阳历三月三十一日,农历二月初五,恰巧周六,洪季英和葛慧娴举行西式婚礼。洪季英一身铁灰色西装,白色衬衫配着绛色领带,幸福溢于脸上;葛慧娴自然一袭白色婚纱,改了发型梳着高高螺髻,佩带着一对白色珍珠耳坠,更显得冰洁玉洁优雅美丽。新郎的伴郎是明理,新娘的伴娘因找不到平辈的未婚姑娘只得请了可云,花童是慧娴的侄儿侄女。作为伴郎的明理同样是西装笔挺,他有点腼腆;而一身白色纱裙的可云却很兴奋,笑得比新娘还灿烂,坐在台下的美林很是眼红。宾客中有人低声议论伴郎伴娘也很般配,应邀而来的月娇朝说话人横了一眼。在主婚人的祝福中一对新人相拥轻轻一吻,全体宾客热烈鼓掌为之见证。洪家在酒店摆了二十来桌婚宴,酒足饭饱后,一伙喜欢折腾的人闹起了洞房。

由于父母的坚持,洞房设在福井弄的家里。海姆说我是娶媳妇,当然洞房要设在家里,你们要到新居得半个月后。季英跟慧娴商量后顺从了老人的安排,以后住在新居的日子长着呢,那边是属于他俩的家。

送走了最后一批闹洞房的客人后,季英关上门,牵着慧娴的手坐在床沿上低声问累了吗,慧娴点点头。季英说我也累了,这么多的繁文缛节,先躺一躺。他往后一仰,慧娴也被带着倒下,可立马跳起诧异地对视一眼,窗外传来孩子的窃窃笑声。季英掀开被子,只见被窝里撒着桂圆、莲子、花生、核桃和栗子,俩人忍俊不禁。

四月底的一周日,慧娴请了白甫仁和慧芬来新居作客,俩人对住宅及周边环境连声叫好。季英陪着白老爷在屋里说话,慧娴则带着慧芬去屋外参观她所种的菜,所栽的花,所养的鸡。

菜地中青菜在阳光下快乐地舒展着小身躯;花圃里梅花、含笑、海棠、玫瑰等花卉在迎风招展;篱笆里十来只嫩黄色毛茸茸鸡仔在活泼地啄着叫着,声音悦耳可爱极了。慧芬羡慕不已,“小妹,你懂得生活。‘开荒南野际,守拙归园田’,我也很喜欢这样从容闲适的农家情趣。有了自己的家,感觉很好吧。”慧娴笑而不语,婚后之幸福一览无遗写在红润光泽的脸上。慧芬深有体会,爱是女人最好的脂粉,她问慧娴那些乳白色家具哪里买的,款式很新颖别致,床摆在中间两边都可上下很方便。慧娴回答那全是前主人定做的西式家具,本来就是乳白色的。她跟季英一致觉得这些西式家具美观大方又实用便全部留用,重新油漆一遍像新的一样,你喜欢的话也可以去定做,价格贵一点。慧芬摇头说,我公爹不会同意的,他是守旧的人。慧娴说,上了年纪的人都守旧,我爹也是这样。时间还早,我们去对面李树林走走,你也难得有机会效游。她拉着慧芬从石拱桥过河去了。

中午,季英做了几样西菜款待客人。吃惯了中式菜换一下口味,白甫仁大加称赞,胃口好则心情也好。他别有用意问慧娴,老夫推荐的菜合乎你口味嘛,季英问什么菜,白甫仁呵呵笑,慧娴双颊飞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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