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风又冷又密,苏水湄从陆不言的屋子里跑出来后直奔北镇抚司大门。
可当她跨过门槛时,仰头看到连绵细雨,就想到了苏水江,想到了苏家。
如果她就这么走了,江儿要怎么办?苏家养父母要怎么办?
雨绣花针似得往下落,砸在苏水湄头脸之上,浸湿了身上的校尉服。
苏水湄垂眸,脚底略有些坑洞的石阶上已积聚起一点小小的水坑,她能看到自己的倒影。
哭得双眸红肿,小脸通红,一副怯弱之相。就像随意被人捏在掌心之中把玩,任何时候都能捏死的蝴蝶。
苏水湄想起弟弟前几日与自己说的话。
他说,他会保护她,日后,谁也不敢欺负她。可她才是姐姐,才应该是那个替江儿撑起一片天的人。
“哟,这不是小玉童嘛。”一道调侃声音从旁传出。
苏水湄转头,看到正靠在门边的胡离。她下意识伸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渍,更衬得双眸绯红。
胡离换了一套便服,衬得原本就风流的脸更添几分烟火英气。
胡离的视线在苏水湄的腕子和下颚处转了转,然后摸着下颚皱眉道:“这么漂亮的小郎君,老大也真舍得下手。不过,”话锋一转,胡离往前迈步,站在苏水湄面前,俯身,说话时气息吞吐,能触到她的面颊。
“要逃走了?也是,像你这样的……嗯,瘦麻杆,”胡离对着苏水湄的身材比划了一下,“肯定是受不了我们老大的。不过我们老大呀,虽然他杀的人能堆成一座小山,但他其实是个好人。”
苏水湄当然不会信他的鬼话,都是一丘之貉。
陆不言若是什么好人,天底下就没有坏人了!
“我只是迷路了。”小娘子嗓子有些哑,梗着脖子说话的时候意外透出几分稚气。
“哦?是嘛。”胡离似乎是笑了一声,他转身回北镇抚司,然后站在门口道:“再不进来我就关门了。”
小娘子咬唇,转身,提起自己身上的校尉服,抬脚跨过门槛,重新返回北镇抚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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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水湄知道,自己绝对不能认输。她擦干脸上的泪痕,面前的胡离看着她,露出意味不明的笑容。
“你笑什么?”小娘子面颊微红,仿佛被人看穿一般。
男人倚靠在廊下柱旁,双手环胸道:“一帕之恩,还你。”
“什么?”什么一帕之恩?
胡离从怀中抽出一块素色帕子,递到苏水湄面前。
苏水湄定睛一看,这确实是她的帕子,可是她什么时候给……等一下?
小郎君瞪圆了眼,一脸的稚气,“茅厕里的那个人是你?”
“咳,”苏水湄声音过大,胡离干咳一声,左右四顾,朝她摆手,那张原本风流俊逸的面容上平添几许羞赧,“是我是我,喏,拿着吧。”
苏水湄倒退数步,连连摆手,“不,不用了。”
“放心,没用过。”
“没用过?那你是怎么……”
胡离脸上又显尴尬神色,他搓了搓下颚,“那什么,我穿的是长裤,撕了两条裤脚……”
苏水湄:……
“喏,还你。”
“不用了,您扔了吧。”虽没用过,但苏水湄还是不想要了。
“行吧。”胡离也不强求,收好帕子,转身就晃晃悠悠回了自己的屋子。
苏水湄在原处站了一会儿,咬唇,循着方才的路线,重新往陆不言的屋子去。
她要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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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廊被落雨湿了一半,苏水湄沿着干净的那边走,脚底却还是落下了不少泥脚印。
走到一半,她突然顿住步子,举起了自己的手。
纤细腕子上尚残留着被男人用蛮力抓过的痕迹,脖子和下颚处估计也是惨不忍睹。
看着这些痕迹,苏水湄免不了想起陆不言那个魔鬼。
有些怕呢。
小娘子在原地踌躇半刻,终于是一鼓作气,走到了陆不言的屋子前,却在只堪堪看到屋内一片男人的衣角时,下意识蹲下了身。
还是有些怕呢。
小娘子啃咬着指头蹲在窗下,听到屋内在说话。
“老大,上头怎么又往咱们锦衣卫塞了这么多酒囊饭袋进来,您也不去管管圣人。”
被圣人赐入锦衣卫来挂份闲差的都是些功勋后辈,皇族子弟,得罪不起。最典型的就比如南镇抚司那位成日间赌博的宰相之子。
陆不言撩袍坐在郑敢心身边,随手将绣春刀置于桌面上,发出“啪”的一声,然后冷声道:“我管得着圣人?”
郑敢心立刻便道:“您可是圣人的奶哥哥,这长兄如父……”
“闭嘴。”陆不言横眼看向郑敢心,眸色锋利如刃,刀子一般刮过去,“下次再说这种话,我割了你舌头。”
郑敢心立刻伸手捂嘴,然后嗡嗡道:“对了,前日里圣人火急火燎的叫您过去干什么?”
陆不言屈起双指,叩了叩桌面,眉头微蹙,面色冷凝,“有事。”
“什么事啊?”郑敢心睁着那双虎目凑过来。
陆不言嫌弃地瞥他一眼,“没你的事。”
“啧,老大,您这就不够意思了,咱们举案齐眉这么多年……”
“谁他妈跟你举案齐眉!”陆不言抄起手边的绣春刀,往郑敢心脑袋上一拍。
吃了没文化的亏的郑敢心摸了摸被陆不言拍疼的脑瓜,却并没有选择闭嘴。
“老大,我听说您昨日里可是去了长公主的寝殿,难不成……”
屋子里的声音断断续续,苏水湄听不真切,可是她有一种感觉,陆不言昨日进宫,果然是为了长公主的事吧?
苏水湄的脸上露出一点喜色,随即又晦暗下来。
如此说来,难不成江儿真是跟长公主牵扯到了一起?那可难办了。
正想着,突然,苏水湄感觉自己脖子一凉。
她下意识侧眸一瞥,看到了一柄刀。
锈花刀,还是一柄已经出鞘的绣春刀。
华贵张扬,一如它的主人一般,高不可攀,阴冷无情,带着嗜血的骨寒,抵在了她的脖子上。
苏水湄认识这把刀,那一日,男人就是用这把刀将刑部侍郎砍出了血,那血都溅上了她最喜欢的那件袄裙。
小娘子紧张地攥手,然后缓慢仰头,看到了站在窗后的陆不言。
男人垂目看来时,眼睫下落,从苏水湄的角度看去,这个嗜血魔头的凌厉双眸因着这个动作,竟意外多了几分缱绻柔情之意,可那眸中的冷意却一如既往若寒冰凝霜,冻得她浑身一个哆嗦。
甚至比那柄架在她脖子上的绣春刀还要冷。
“是你?”男人认出了她,却未收刀。
苏水湄不敢动。
因为她知道,杀人对于陆不言来说,就像吃饭睡觉那么简单。
苏水湄想,他杀她,应该就如捏死一只蚂蚁那么简单吧。
“老大,怎么了?”郑敢心听到动静过来,头一低,看到躲在窗下,正被陆不言用刀架着脖子的苏水湄,眼前一亮,“嗨呀,小江儿回来了。”
虽然苏水湄与郑敢心不熟,但此刻她别无选择。她想让郑敢心替她解围,却发现自己害怕的发不出声音,只要一说话,她的脖子就离刀近一分。
太可怕了。
小娘子暗暗蜷缩起指尖,身形微颤,一边害怕,一边生气。
她害怕陆不言的刀,气自己的不争气。
陆不言眯眼,目光如炬,“鬼鬼祟祟的做什么?”
苏水湄垂眸,声音轻细,“夜禁了,回不去,回来睡觉。”
陆不言沉默半刻,收了刀,毫不留情道:“明日一早离开。”
苏水湄抿唇不言,蹲太久,她的脚都麻了。小娘子踉跄了一下站起来,转身往大通铺的方向去。
郑敢心盯着小娘子的背影瞧,一脸疼惜,“老大,你瞧小江儿,长得好看又乖,你有什么不满意的?”
陆不言靠在窗边眯眼,面色不明,像是在思索着什么。
郑敢心见陆不言不说话,又问,“老大,您想什么呢?”
陆不言摩挲着刀柄,双眸深沉,“奇怪。”
“奇怪?哪里奇怪?”
“太过细皮嫩肉,像个女人。”
“女人?哈哈哈哈!老大,你在开玩笑吗?那胸那屁股,哪里像女人啊!哈哈哈……”郑敢心笑到一半,又道:“老大,你一向冰清玉洁,没碰过女人。像小江儿那样的,咳,小倌馆里头多的是呢。要是晚上你有空,我带你去见识一下。”
郑敢心露出一副老司机带你上路的表情。
陆不言手握绣春刀,往郑敢心的裤腰带上拍了拍,并威胁道:“再不闭嘴,当心我让你冰清玉洁。”
郑敢心立刻夹紧了自己的腿,求饶道:“老大,我可是还要给我老郑家传宗接代的,你,你当心点。”
没有理会郑敢心的哀嚎,陆不言突然抬脚往外走。
“老大,你去哪啊?”郑敢心跟屁虫似得跟上来。
陆不言不耐烦道:“滚。”然后径直走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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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水湄回到了郑敢心的大通铺。
她看着那臭烘烘的被褥,还有那堆睡得跟死猪一样,打呼噜跟打铁一样的男人,实在是躺不下去,便想着坐一夜应当也无妨。且万万不能睡过去,不然若是被发现了身份可不是闹着玩的。
苏水湄撑着下颚寻了一个木凳子坐在桌边,正点着脑袋半梦半醒之际,房门突然被人推开。
门口,男人一袭黑袍,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
陆不言锋利双眸往屋内一扫,那些睡在大通铺上的男人们没有醒,屋内只苏水湄一个清醒的。
“你跟我来。”
男人微抬下颚,朝苏水湄的方向勾了勾,像撸猫逗狗似得招呼。
这种动作,本是不礼貌的,可由陆不言这样的人做来,却像是天经地义一般,没有半丝违和感。
苏水湄心尖霍然一坠,原本便白的脸更是透出几分苍白之色。
难道是被发现了吗?不会的,如果是被发现了,陆不言的绣春刀现在应该已经砍断了她的脖子。
那这个人为什么突然叫她过去?
苏水湄踌躇不定,男人已没了耐性,冷声催促道:“快点。”
苏水湄一个机灵,赶紧挪步跟着陆不言走。
夜已经很深,四周万籁俱寂。
男人走在前面,脚步沉稳,身姿挺拔。
有风过,苏水湄除了闻到一股霜雪之味,更多的却是男人身上那股淡淡的血腥气。就像是长久浸透在骨肉之中,由身躯散发出来的那种新鲜却又糜烂的味道。
“陆大人找我有什么事吗?”苏水湄跟在离陆不言三步远处开口说话,嗓音轻软,透着少年的青涩气。
既然不能坐以待毙,那就主动出击吧。
正走在前面的男人脚步未停,只稍稍转过了一点头。那双在暗色之中漆黑略狭长的眸子微微朝后一瞥,“今晚,你跟我睡。”
苏水湄霍然瞪大了眼,面色惨白,下意识停住了步子。
这话,就跟让她今天晚上跟狼睡一个窝里没有任何区别。
苏水湄露出一副五雷轰顶的表情,眼前的男人变成了披着人皮的饿狼,那双漂亮的眼睛也在苏水湄的幻想中透出野狼的阴冷诡色。
前头,陆不言走了两步,没听到身后跟来的脚步声,便停步转头,朝她看去。
小娘子努力抑制住自己外泄的情绪,脸上露出一抹苍白的笑,“大人身份尊贵,我只是一个小小的校尉,没有这种福气。”
陆不言走到苏水湄面前,微微俯身,细薄唇角勾出浅淡的弧度,像嘲笑,“你怕我?”
“整个京师谁不怕陆大人呢?”苏水湄笑得更假。
“呵,”陆不言冷笑一声,然后在苏水湄的注视下瞬间收敛脸上表情,翻脸比翻书都快,“跟上来,别让我说第二遍。”
男人的强悍霸道印在了骨子里,苏水湄没有反抗的余地,她跟着陆不言到了他的屋子。
“进来吧。”
陆不言率先进去。
苏水湄深吸一口气,跟着跨了进去。
屋内点了一盏灯,很普通的油灯,普通到让苏水湄有些奇怪。堂堂锦衣卫指挥使,用是居然是这种小油灯吗?
油灯很暗,只在屋内氤氲晃开一角。
男人就站在那里,脸色半明半暗,窥不真切。
苏水湄想,她现在的脸一定跟陆不言一样,像半拉恶鬼。
小娘子记得,屋子里只一张床。她垂眸,掩住眼中神色,“大人,我睡哪?”
她不会真的要跟这个人同床共枕吧?
男人打开衣柜,从里面扔出一套被褥丢在地上,冰冷无情地吐出两个字,“地上。”
苏水湄下意识松了一口气。
还好,还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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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不言半屈着膝盖坐在床上,一垂眸就能看到跪在地上的小少年。露出一截比他胳膊都粗不了多少的脖子,正勤勤恳恳地跪在那里铺被褥。
皮肤那么白,腰那么细,还是像个娘们。
“大人,我睡了。”苏水湄盖上被子,遮到鼻子,恨不能把自己的脸都埋进去。
“不脱衣服?”男人声音清冷,没有起伏。
苏水湄却是一震,她支支吾吾道:“太冷了。”
“哦。”男人冷淡应一声,似乎并没有起疑也并不想深究,转身也闭上了眼。
油灯未灭,苏水湄想了想,询问道:“大人,油灯?”
“不必管它,自然会灭。”
陆不言话音刚落,油灯的光突然又变暗了几分。
原来“自然会灭”是这个意思吗?这男人,不会连油灯的油用多久都掐着算计好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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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一会,油灯已灭,屋内彻底昏暗。
苏水湄躺在地上。虽铺了被褥,但她依旧能感觉到从地底内沁出来的寒意,阴冷刺骨,直往她骨头里钻。而且这被子也不知道多久没晒洗过了,一股子霉味。
小娘子忍着没有动,没有翻身,甚至连呼吸都尽量均匀下来。
屋内,一个床上,一个床下,虽只隔了一米,但却像隔了千重山,万层水。
突然,拱在地上被褥里的人动了。
苏水湄偷偷觑陆不言一眼。
太暗了,她看不清,不过苏水湄并不介意男人是醒着还是睡着。
她小心翼翼地起身掀开被褥,然后轻手轻脚地穿上鞋,先是借着一点光亮在屋内逛了一会儿,似在寻找什么东西。
最后,她推开门出去了。
原本躺在床上,似乎闭眼熟睡的男人霍然睁眼,眼底清明,无半点睡意。
男人起身,悄无声息的跟了出去。
一处也就几个平方的小竹林里,小少年寻了一棵生得最粗壮的竹子,然后解开了裤腰带。
男人隐蔽在不远处,夜色昏暗,树影婆娑,有些遮蔽视线。不过陆不言能听到清晰的水声,“淅淅沥沥”像是积攒了很久。
陆不言挑眉,盯着小少年瘦削的背影看了一会儿,最后终于是转身回了屋子。
苏水湄不知道陆不言有没有跟出来,她猜测,应该是有的。
小娘子颤抖着手,将自己系在腰间的小葫芦塞上,然后快速系上了自己的裤腰带。
她一开始就知道,像北镇抚司这样的地方,尤其是像陆不言这样的人,心思诡谲,她想要骗过他,没有那么容易。
幸好她在今早出门前准备了一个小葫芦,在里面装了茶水,系在腰间,以防万一。
没想到居然真的用到了。
夜风呼号,苏水湄踢了踢脚边的碎泥和石头叶子,将痕迹掩盖住,便缩着脖子回了屋子。
好冷啊,冻得浑身都僵。
苏水湄重新回屋躺回被褥里,努力蜷缩成团,企图取暖。
睡定然是睡不着的,若是有谁能在旁边躺着一头饿狼的情况下还能睡着,苏水湄就认他当爹。
小娘子闭着眼,衣衫未褪,按照多年习惯,拱成一团。
这一夜似乎就要过去,有晨曦之色从门窗透入。
苏水湄的精神渐渐放松,有些困顿。
突然,旁边伸出一只手来,捏住了她的耳垂。指尖冰凉,冻得她一个哆嗦,下意识就开始挣扎。
可男人更快。
陆不言不知何时下了床榻,单腿屈起抵住她的膝盖,就那么伏在她身上,一只手掐住她欲挣扎的腕子抵在头顶,以标准的审问姿势完全钳制住了她。
陆不言宽阔的黑影罩下来,像一头伺机而动的饿狼。
男人带着厚茧的指腹捏着她细嫩的耳垂轻轻打磨,看似闲适的声音中带着冷冽的嘶哑,“你一个男人,打什么耳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