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是发现自己逃过死刑,还是与神话中的古诗人相遇,劳尔的表现都完全可以称得上平静,但实际他并没有这般心如静水。
他内心的一部分正不住地颤抖,太多不平常的事情出现在他面前,他需要时间,需要空间,去静静思量一切,好让自己彻底平静下来。
除却他醒来的塔楼及附近的几幢建筑有人居住,其余地方都是废墟,建筑的穹顶四分五裂地落到野蛮生长的杂草间。
蹲踞在遥远山下的城市看上去十分空寂,劳尔远远地看到,整座城市街区都被纠结的堰木和野葛霸占了。
他漫无目的地闲逛,一时回忆起自己家族与这座大学城不甚紧密的联系,接着又回忆起幼时在高高的天穹下聆听外婆慢条斯理、字斟句酌地说话,在北部山丘照看羊群的几个夜晚里,淡淡的篝火丝毫不能减弱天顶群星和流星雨的光辉。
思绪又忽而转到马丁和秦悠然身上,真是不可思议啊。
他摇了摇头,一切都来得太快,也太多了。
等他从纷乱的思绪中抽身出来时,已经走到了一座古怪的塔楼前。
塔楼只有一扇窗户,原先的门被砖石砌封了,劳尔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这般行动,明明有那么多的遗迹可供观瞻,但当时他就是对这栋建筑十分好奇。
他在古老的塔楼下转了转,很快就找到了进入的方法。
塔楼对面的陡峭山壁上挂着纵横交错的多叶茶马,它们就像是长着厚皮的常春藤,足够承受他的重量。
这念头很是荒谬,别说这探险很可能会扯坏身上的衣服、擦破手掌的皮,更甚者,他会从三十米之上摔下,摔到下面的石板上。
他为什么要冒这个险呢?这幢被砖围砌起来的古老塔楼中,除了蜘蛛和蛛网,还会有什么呢?
十分钟后,他已经爬上了一根弯曲的茶马枝,一点一点地往前挪动……
最后,劳尔爬到了窗前,嘴里骂骂咧咧起来。与他估计的不同,脚下的茶马枝的确在窗台下,但距离几乎有三米远,如果想要爬进塔楼,他必须奋力起跳,并祈祷自己能抓住什么东西,以免摔成石板上血肉模糊的一滩。
这实在太疯狂,塔楼中没有任何东西值得他这般冒险……
风慢慢平息,他蹲下身,飞身跳起。
在惊险的一秒内,在坠落的前一刻,他扒住了窗台腐朽的边角,紧紧抓住。
劳尔用力把自己往上拉,累得气喘吁吁,但他终究爬了进去,蜷着身子趴在窗台上,内心没来得及庆幸上几秒,又不禁烦忧自己待会要如何回到茶马枝上。
塔楼的内部是黑漆漆的,这让他更加忧心忡忡。
“见鬼。”劳尔自顾自地骂着,犹豫了一下,而后便小心翼翼地从窗台爬下。
下方,是一块古旧的木地板,日光从窗户中渗透进来,照亮地板上方及下方的腐朽楼梯,那是条螺旋楼梯。
斑斑点点的日光从上方三十米高的地方洒下,木屋顶也已经苍老得几近塌毁,这里似乎是座粮仓,这就难怪只有一扇高高的窗户。
在劳尔在地板上站稳前,他都不太相信这里面的腐朽地板能承受他的重量,事实上,这木板的确发出了相当危险的声音,但幸而,它还是结实的。
漆黑的塔楼内部与外面强烈的阳光形成巨大反差,劳尔的眼睛适应了好一会,才终于发觉——有什么东西填满了大半个漆黑的塔楼。
花了将近一分钟,他终于意识到眼前的究竟是何物。
——子弹般修长而流畅的身形,船体的金属看起来是乌黑的,像是能吸收光线,只有通过观察后面石墙微弱的反射光,才能隐约认出飞船的轮廓。
这是一艘太空飞船。
劳尔一直不知自己是否该信任老诗人的话,但如今,他内心复杂地承认,那家伙也不完全是在瞎编。
他居然真的拥有一艘私人飞船。
海伯利安没有任何私人飞船,也没有什么停错地方的飞船,对此,劳尔深信不疑。
曾几何时,在陨落的几百年前,当时世界网的资源似乎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太空飞船也可能多得用不完,它们可以属于机构,可以属于富豪,但即使在那些日子内,也只有行星级别的经济才能承担建造星际飞船的费用,更别提如今。
太空飞船是昂贵的,极为罕见的,不可能无所事事地呆在某座古老荒废的塔楼内,在已知宇宙中,已经无人能消受私人星际飞船的费用,就算在佩森的教皇,也没有这个实力。
劳尔不再顾及脚下破烂的木板,他飞奔向那艘处于黑暗中的飞船,双掌贴上飞船的船体。
船体带着温热,一点也不像金属,更像是活物,当船体微微颤动时,这幻觉更加真实了。
突然,他手下的物体真的动弹了,船壳凹陷,折拢,像是一张大嘴,将惊得无法动弹的劳尔一口吞下。
当然,劳尔没有被吃掉,他进入了太空船,内部走廊发出柔和的光……
*
在秦悠然离去的短短时间内,劳尔已经彻底被马丁拉上“贼船”。
夕阳最后一丝光辉慢慢变暗,逐渐隐灭,贝提克与劳尔两人一前一后往塔楼走去,劳尔被带到楼上时,顶楼已经没有了那个病房,流沫悬椅没了,医用监控设备没了,通信控制台也不见踪迹,天花板露天敞开,每一扇彩色玻璃窗前都立着高高的三脚架,上面托着一只只火盆。
房间中央,三米长的餐桌上是华丽的大烛台,瓷器、银器、水晶都在光亮中闪烁。
尽管已经不是第一次与老诗人共进晚餐,但今日这一出,还是劳尔所经历的,最正经的一场晚宴。
老诗人坐在一把高椅上,双目炯炯有光,等着劳尔的加入。
等劳尔怀着某种既沉重,又轻飘的心情坐上仅剩的一把椅子后,老诗人就开口了。
他咯咯大笑,“劳尔,伊妮娅要回来了,你得去接应她,将她从圣神的包围中救出来。”
来了,终于到了这个时刻。
劳尔心中的预感成了真,他似乎松了口气,心脏却又立马沉甸甸。
马丁的心情似乎很不错,开胃菜已经送上餐桌,是炭烧鸡肉串搭配芝麻菜,“听说你今天已经跟我们的飞船见了一面。”
“对。”劳尔问道,“那是领事的飞船吗?”
“当然。”
“你希望我用那艘飞船去救那个女孩?”他问道。
“没错。”
马丁已经美滋滋地开始进食,对于一个八九百岁的老怪物,他得胃口好得惊人。
劳尔本以为老诗人还会再次问询、确认他是否会接受这个委托,但马丁没有,好似这任务不值得吓退任何人一般。
劳尔有些气恼,若不是马丁于他而言有救命之恩,这种危险到十有八九会付出生命的任务,他才不会……
或许还是会接受。
正如哪怕不知塔楼内藏有何物,他也依旧会冒险攀上三十米高的残破窗台,哪怕在圣神军队的包围中拯救一个小女孩,没有任何好处,他也依旧会去做。
前者是好奇心过重,后者又是为何呢?
难道真如老诗人所说一般,他内心期望着有某事出现,能让他成为人类历史上永垂不朽的英雄?
为什么?为什么他似乎比我还了解我?
劳尔脸上神情变幻莫测,在贝提克撤下餐桌上的前菜,送上正餐时,终于归于平静。
“什么时候?”劳尔问道,他已经接受。
对此,马丁毫不诧异,他放下手中的银勺,用洁白的餐巾随意擦了擦嘴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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