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薇抽出袖子里藏着的匕首,恭敬地双手递给周掌柜:“您请,胳膊还是腿,您自选一个。”
赵二小姐说:“怕什么呢,既然无名先生都这么说了,您也赌咒发誓说这是上好的三七,想必是不会有事的。是不是,无名先生?”
“自然。”神医无名回答道。
他桃花眼里闪着潋滟的光,看着人的时候仿佛极温柔,可周掌柜却浑身发冷。不可否认,无名的容貌同岳嘉不相上下,但岳嘉总让傅薇觉得亲近,无名却让人忍不住想离远点,别招惹他。
“老周啊。”一个高瘦的郎中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地说,“这位姑娘,您也别为难他了。”
傅薇抿着唇道:“他卖假药的时候,想没想过病人为不为难呢?”
“老周卖了三十年药了,想必也只是一时鬼迷心窍而已。”高瘦的郎中叹道,“姑娘,得饶人处且饶人。”
“好。”神医无名淡淡地说,“我也不为难你。”
他白皙的手伸入药材堆里翻找一会儿,不多时,便找出了冒充川贝的浙贝、冒充人参的商路,还有假作黄芪的白香草木樨。
神医无名剑眉一皱:“既然这么多药都有假,那么,这济生药铺也不必开下去了。”
“那也不至于。”傅薇轻柔地说,“您要是能跟所有吃过您假药的人登门道歉,并且以后再不敢再犯,那也不是不可以。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嘛。”
完了,全完了!
周掌柜面如死灰。
在场的五位郎中都和他交好,要是把这件事闷在济生药铺门里,济生药铺的名声还不能坏。可全密城谁没用过济生药铺的药呢?傅薇这话一说,就等于全密城都知道他的药掺假。这……这……这济生药铺的招牌,从此就砸了啊!
他的嘴唇蠕动了几下,一滴混浊的泪从眼角流出。
他噗通一声跪下来,巴着傅薇的腿,喊:“姑娘,是我鬼迷心窍,饶了我吧,姑娘!”
“嘁。”傅薇皱眉,指着济生药铺里供着的孙思邈坐虎灸龙彩色描金木龛,说,“我饶了你,我自己都对不起你龛里供着的孙思邈!”
傅薇不再管周掌柜的哭喊,背起药篓,掀开帘子就走了出去。赵二小姐快步追上来,拉住傅薇的袖子,恳切地说道:“傅姑娘,我……我有个不情之请。”
“什么?”傅薇转过身来,问。
赵二小姐脸微微红了,她小声说:“我祖母生了病,想请您去看看。”
赵二小姐眼圈一红,一双柔媚多情的眼睛里仿佛有一汪水在荡漾。
“那当然可以。”傅薇答应说,“她是什么症状?”
赵二小姐红着脸,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傅薇立刻就想起来方才周掌柜抓的大黄等药,赵老夫人得的八成是便秘,这的确不好在外面说。于是她将赵二小姐拉到一边,凑到她耳边小声说:“那我得看过了才能说治不治得好。”
赵二小姐的丫鬟连忙道:“傅姑娘肯去看,我们小姐就千恩万谢啦。老太太这一病,小姐茶不思饭不想的,恨不得以身相代呢。”
傅薇拍拍赵二小姐揪紧的小手,场面话先来一套:“你不必担心,要是我能治,我一定会尽心尽力的。”
赵二小姐眼圈一红,泪水就流了下来:“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祖母、祖母病了那么久,眼见着身子一天比一天不好,要是祖母有个三长两短,我也不活了。”
“不会有事的。”傅薇安慰道,“……老太太是个好命的人,能长命百岁的。”
这话她自己听着都不信,但赵二小姐却捂着脸,躲在丫鬟身后抽抽搭搭的,直到上了马车才勉强止住泪水。
赵家的马车外面看着朴素,里面却另有天地。里面所有地方都铺着柔软的毯子,上面绣着各色纹路。中间有一张小桌,上面摆着个绣绷,想来是给赵二小姐路上打发时间用的。
傅薇都觉得她这身沾满尘土的破衣服,碰到那泛着香气的软垫上,那就是给丫鬟增加工作负担,会被她们戳脊梁骨骂的。赵二小姐几次三番劝说她坐下来,车夫一挥鞭子,那匹黑马就哒哒地跑了起来。
傅薇将帘子掀起一条缝,目不转睛地盯着外面繁华的街道。赵二小姐垂着头,在谁也看不到的地方,露出了冰冷的目光。
真好啊,傅薇姐姐,您来的实在是太巧了。
要是祖母被治好了,她自然还是赵家最受宠的嫡二小姐。要是祖母治不好,废物哥哥,可别怪雅兰心狠手辣,谁叫雅兰只是个女儿呢?
“傅薇姐姐。”赵二小姐亲亲密密地拉起傅薇的手,说,“你是第一次来密城吧?”
傅薇手一抖,差点就把赵二小姐甩了出去。看在这是金主爸爸的份上,傅薇强自忍住了。冷静,冷静,这是密城最有钱的人家里最受宠的小姐,你营业这一次,就能花个大半年了。
“小时候来过。”傅薇垂着眼睛说道。
在傅招娣的爹娘还没去世的时候,他们时常会带傅招娣去密城出诊,傅氏夫妇在密城也有不小的名声。可八年前一场大病带走了傅招娣的爹娘,也让傅招娣和傅小宝就此在傅二婶手底下受尽了磋磨。
一想到这儿,傅薇喉头就像是梗了什么东西似的。
赵二小姐见傅薇神色不对,便掩着唇,识趣地没再说话。
马车安安静静地一路走到赵家门口,傅薇被赵二小姐从后门请进去,丫鬟小厮一路通报着,把傅薇恭恭敬敬地送到后院正中间的院子。赵老太太正坐在摇椅上,听一个绿衣裳的丫鬟念书。
傅薇瞧着她精神不错,脸上还有光泽,想必是一时半会死不了的,心就先放下了一半。
赵二小姐快步走了进去,趴在赵老太太耳边说了句什么,老太太便笑了起来,对傅薇招招手,说:“这就是傅丫头?傅未远可是你父亲?”
傅未远的确是傅招娣爹爹的名字。在他死后,田西村里的人似乎从未提到过他,就好像他从未在这世上存在过似的。
一股陌生的热流涌上傅薇的心头:“您认识我爹吗?”
赵老太太拉着傅薇的手,说:“你长得像你母亲,简直和她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傅薇的嘴唇动了动,千言万语在她心头掠过。她没想到还会有人记得傅招娣的爹娘,就连傅招娣,即使她在丧父丧母时夜夜以泪洗面,现在其实也甚少想起他们了。
“你爹当年治好了我十来年的咳嗽。”赵老太太指了指嗓子,说,“你既然是他的女儿,医术想必也不会差的。”
这就是当医生的意义吗?只要我还有一个患者存世,我就不曾真正的死去?
傅薇抿唇轻笑道:“我医术一般的很。”
“你谦虚什么?”赵老太太一挥手,道,“傅未远的闺女,我信得过!”
绿衣裳的丫鬟搬来绣墩和脉枕,傅薇在赵老太太身边坐了下来。赵二小姐捧着帕子侍立在一边,一双眼睛好奇地看着傅薇。
“你可是便——”傅薇硬生生把一个“秘”字咽了下去,“大便不下?”
赵老太太没开口,旁边绿衣裳的丫鬟代她答道:“我们老太太总是解不出大便,快愁死了。”
“呸,什么死不死的。”赵老太太含笑责骂道,“我可要活一百岁的。”
那丫鬟立马轻轻一拍脸颊,道:“是绿意说错话了,绿意自己个儿掌嘴,老太太您只管长命百岁。
傅薇忍不住抿唇笑了起来。
“那丫头,就是油嘴滑舌。”赵老太太说道。
傅薇说:“挺有趣的。”
傅薇看了赵老太太的舌,又摸了她的脉。她的舌色有些淡,苔是白的,脉重按才能按得到,一呼一吸之间不足四至,是为迟脉。
傅薇心里有了主意。
“你小/便如何呢?”
绿意代答道:“老太太小/便又清又多。”
傅薇心里就有了主意。小/便还多,便说明赵老太太的津/液还未亏耗,只是失于输布,这是虚寒,而非热象。小/便清长,大便秘结不通,再加上腰膝酸冷,傅薇决定用一副济川煎。
济川煎是张景岳的方子,出自于《景岳全书》。“济川”就是助河川行舟车,便是用来治赵老太太这种肾阳虚衰、肾阴不足的便秘。最巧妙的,便是济川煎是个补药,却被拿来治疗本该用泻药的便秘,有趣得很。
里面君药为肉苁蓉,阴阳平补,而且从容和缓不峻烈,也能通便,正好适合赵老太太肾阴肾阳均不足,还便秘的症状,一石三鸟。况且还用了一味升肾中清气的升麻,和一味降肾中浊气的泽泻,一升一降,相反相成。
傅薇要了纸笔,写了方子,并嘱咐在饭钱吃药。赵老太太眯着眼睛,拿着方子左看右看,笑道:“和从前的方子一味相同的药也无。”
傅薇想起了之前在济生药铺里,赵二小姐抓的麻子仁等药,便问道:“从前开的可是麻子仁丸?”
赵老太太看了一眼绿意,绿意忙说道:“正是。”
傅薇点点头,解释道:“麻子仁丸也是治虚证便秘的,只是那是因为热结津伤,小/便是次数多,又量少的。我开的方子是济川煎,无一味泻药,却能行泻药之事。”
“好,好。”赵老太太赞不绝口,“雅兰啊,你可给我找了个好大夫。”
赵二小姐柔声说:“我一看到傅姐姐,就觉得傅姐姐和我有缘,想必一切都是命中注定。”
谁跟您有缘分?傅薇疯狂腹诽,您以为我来这儿是因为缘分?不,是因为您赵家的钱分。
“当然。”傅薇生硬地捧哏,“我也觉得是三生修来的缘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