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宿岭前村,方镖师盘膝坐于床上,月辉倾洒,搅入一室的秋意,他抬眼看去,已有一道熟悉人影静立桌旁,他缓缓的吐出一口气,收势起身,心底有一点触动仍在,这一次言司的出现他竟能察觉出那丝微妙来,看来洗髓带给自己的改变正在逐渐显现中。
接过言司递来的掌书令,眉头微蹙便又松开,终于是要来了,这趟镖也终于是要结束了。
他将这些时日的诸多际遇以及人、事、物,包括金家之事,以及朱语堂的怀疑都写在了信中,他将这封信连同掌书令一齐交回给言司,二人无言,一徐微风后,屋还是那屋,人唯剩方镖师一人。
安木岭,岭中有谷,谷间有镇,名为安木镇。兵荒马乱中,人来人走,这个镇子随着时盛时衰,自玄金立国后,方才逐渐安稳的发展起来,现在镇中人口总共有三千多户,因是江东府与上京府间唯一的通道,所以也算是枢纽之地,繁华是可以的,只是毕竟因为地势所限,规模也就有限。
刚才入镇,忽而一道声音由身后急来,“方老弟!”
方镖师停马回身看去,来人竟然是宇文山丘,只虽身负剑匣,但周身上下的气质都有了变化,少了许多的沉郁,而多了许多的明快,依稀有了些昔年驻马洪江畔时的飞扬潇洒。
待宇文山丘行道近前,方镖师抱拳道:“宇文兄,多日不见。”
“是啊,是啊。”宇文山丘看着方镖师笑言,心里止不住的惊叹,这方一个月左右,可现在的方镖师,其实力自己却是看不透了,“嘿呀,我听闻那大义盟要堵截于你便快马加鞭的赶来,可还是晚了一天,到的时候只听闻你受伤且被人劫走,我不放心,又想你可能还在江东府,就一直在等你,这两日忽想,你若是走镖,终点应是那青衣血卫的总坛,那此地定是必经,就赶了过来,好在啊,正与你遇见。”
方镖师抱拳:“劳宇文兄挂心,那日是得友人相救,疗伤了数日,方才启程。”
“哦,那就好,那就好。”抬首看去,宇文山丘又说道:“我们也别立在这镇口,我知道这里有家素食馆,味道堪称这一带之绝,今日我请客,走。”
宇文山丘所说的素食馆名叫‘天鲜楼’,就位在镇子的正中向左一点的位置,三层楼,纯木质搭建,飞檐斗拱,大气非常,由下向上看去,如同天府之阁,登楼而俯下,则可饱览谷间风景,是为此镇雅赏之处。
二人入得楼内,有小二于前,领座二楼雅间,楼中有天井,可观一楼大堂的说书与唱曲,语调轻转,非常悦耳,楼内很肃静,所有的人哪怕是交谈也都会着意的压低声音,似怕搅了楼内的雅韵一般。
落座后,点了几样菜品,加一壶清茶,小二便躬身退出了。雅间都是由金丝竹做的屏风相隔,且屏风与屏风之间还加了四个大花盆,枝叶繁茂,不仅挡了声音,也挡了视线。没多时,菜品和茶都上好,宇文山丘便招呼方镖师一同品尝。
“方老弟啊,我真是要好好的感谢你,若不是你相告,我又怎寻得到那人,内人怕现在也还是受那折磨,甚就不久于人世了。”说起这话,宇文山丘就是诸多感慨,但他也知道‘医善人’三个字太敏感,所以隐去了未提。
方镖师摇头,说道:“我只做了一回传声筒,全是那一位的功劳。”其实方镖师有想过,如果孔乔在离去时未加那一句,那他会不会将时间和地点告诉给宇文山丘,只是这个问题还没想明白,他就知道一件事,孔乔必是肯定他会说的,或早或晚的问题,否则他就没必要告诉自己他的行踪了。
“不不不。”宇文山丘为两人各倒了一杯茶,继续说道:“若不是那日你去而复返,不仅与我谈心,还将那人的行踪告诉,又怎有现在的我,我那家怕是都要散了。”
“宇文兄言重了,令夫人已经无碍了吧。”
“武功废了。”宇文山丘叹了口气,笑的很释然,“只要人还在就好,不用受那折磨,我们可以安安分分的过剩下的日子,挺好的。”
“那便是最好了。”
宇文山丘看着方镖师,诚恳的道:“不说那些客套话,也不推三阻四的,这趟镖走完,你可一定要去我家坐坐,就百湖府的清月湖旁,我家内人要亲自当面向你道谢。”
“宇文兄,真…”
“唉?刚说什么了。”
看着宇文山丘一本正经的样子,方镖师本就不是多擅长言词的,当面拒绝一个人的好意不就是最难的,他无奈笑道:“若无事,定当登门叨扰。”
“这就对了嘛。”
一边闲聊一边品佳肴,一壶清茶,饭食过半,宇文山丘好奇的问道:“方老弟,你现在的实力可有点深不可测的感觉啊。”
“宇文兄过奖,只是这一月诸多际遇下,得机缘而洗髓成功。”
宇文山丘一脸的不可思议,他上下打量着方镖师,不住叹道:“难怪,难怪,现在的你我可是看不透的,若再交手,我可能无把握会胜过你。”
“宇文兄现在心结得解,诸多心思也已沉淀,武学造诣上,我还是及不上的。”这话方镖师说的真诚,毕竟‘子午剑门’曾被誉为上二百下三百共五百年间的剑意之顶,而能做当世首徒的宇文山丘,其功底与造诣绝非寻常人可以相提并论的。“那一日能取胜,乃因宇文兄求胜心切,再加上心结郁积于胸多年,我才侥幸得胜的。”
“所以,我说是可能,却不是一定。”宇文山丘看着方镖师笑的一派狡猾之色,神情如小孩子一般,他拍了拍身侧的剑匣,感慨道:“我已许久未体会过与他们共鸣的感觉了,这些年是亏了他们的,本都是当世名剑,却随着我饱受蒙尘之辱,唉。”
“剑皆有灵,又怎不会体谅于你,不离不弃也是一种荣幸,宇文兄莫要说一个‘辱’字,那才是折了这些名剑的光。”自与百里长白一遇过,方镖师对于这些神兵利器都有了不同的观感,他总是思及那一晚百里长白将百足刀举至半空,月于其后映照而来时,那刀上光与百里长白面上的神情,他也在与翎天韵的交谈中明白,那光那神情皆名为‘敬畏’。
宇文山丘摸着剑匣的手稳健而有力,他的目光从剑匣上的每一寸走过,二十多个年头,这剑匣陪伴着他经过风雨见过风浪,受过伤又被他修好,一直相伴,只是这几年他因心事挂牵,渐渐遗忘了一些过往的心情,而现在他正慢慢的将那些遗落的东西捡起。他感叹的对方镖师说道:“方老弟说的对,是我不该这样想,我与他们亦算是相濡以沫,怎需要这些虚情假意的叹怀。”
待茶足饭饱,二人便准备起身离开,宇文山丘问及接下来的打算,方镖师看了看天色,“应是要寻一处客店住下,宇文兄呢?”
“哈,那我便也住上一晚,我还想跟你切磋切磋呢。”
摇头苦笑,先前聊起‘洗髓’的时候,方镖师知道宇文山丘当年已有三次‘洗髓’,后因诸多事情牵扯,便搁置下来,再就难遇机缘,所以对于他的跃跃欲试似能理解几分。
行出楼,二人逛了下集市,人来人往都是大包小裹的人,看上去都是往来江东府和上京府的商贾,有一些会顺便买点小玩意儿回去当礼物送人,有一些则就着街边的摊位吃些豆花或喝点茶水,有小孩跑来跑去,有妇人女子相携而走,也有耍艺的艺人坐于屋檐下暂歇脚,有吵闹的声音,有讨价的声音…
二人都不是常逛市集的人,方镖师是因为性子使然,他对这些不甚在意,上一次还是在千家集时陪百里长白去尝那个吱哇叫的折喉果,这样一想,就有一股没来由的不安从心底升起,想及掌书的信,难不成‘君乐山庄’的人会于此地伏击不成?那自己岂不是牵累了宇文山丘?
而另一方的宇文山丘与他的情形差不太多,他这些年因为心结所累,也确实没多大心思逛集市,虽也陪着夫人出来过几次,但心思也都在对方身上,哪真会有心思去逛去看呢,只是,他身后剑匣内的四柄名剑在隐做剑鸣,似兴奋又似不安,着实令他惊疑,但毕竟早些年也是江湖上响当当的人物,再大的场面也都见过,面不改色心底却也加上了一道警醒。
二人不约而同的相视一笑,其意,不言而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