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个人七手八脚,说干就干。
这堆箱子足有四五十只,撬开后,内里全部都是水晶缶。杜远一一去除封印纸符,扭开坛口,一只只河童钻了出来,各自恢复,逐渐舒展成形。
他们起初很慌张,待看到阿依斗才逐渐安定下来。阿依斗身为安竞长老嫡孙,在族内地位颇高。况且长老之位是世袭的,他与走马上任只差一个加冕仪式。
阿依斗用河童族语说明情况,所有小妖都感激涕零,深为自己不用成为妖尊药引而感到欢喜。
大家黑压压跪倒一片,向杜远致谢。
后者无法同时搀扶这许多河童,干脆也相对跪了下来,“诸位免礼,的确非我一人之功。况且,你们本无罪责,都是受害者,我能帮一下也顺乎天道……”
阿依斗不同意,“我听爷爷常说,‘天道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我们河童一族在妖界是块弱肉,注定要被强食的。您救我们不是顺乎天道,是发扬了人道。”
旁边手冢老爷子听了,点头称奇,遂转身问宫崎俊,“这句也出自天朝吧?好像是【道德经】里的名句?你怎么看?”
宫崎想了一下,回答道,“仁或不仁,只是从人类自身角度品评的。如果‘天’代表创世者,‘道’代表他的创世法则,那么从他的角度看——世间一切都必须平等相待。
一棵树、一只蚂蚁、一个人、一条草狗……无不等值。他在意的是万物平衡共存,只有这样,他所建立的世界才能稳固存在。
如果过于偏向任何物种,哪怕你是自认的万物灵长,也会引发连锁崩塌。既不利己,也不利万物。”
歌川国芳在一旁如同醍醐灌顶,这里只有他属于纯正江户古人,平日未有太多涉猎哲思。此刻听了大家的话,内心感悟良多。开始琢磨着从此往后,要不要开拓一下艺术表现范畴,更多引入人以外的万物进行描摹?
这栋小楼本就临河而居,是宫崎先生在京都的私产,平日大多在东京小金井地区打理工作室,只有疲倦或灵感枯竭时,才偶尔回来小住。
打开后院的木门,正对着就是鸭川河。
阿依斗指挥所有河童列队,趁左近无人经过,依次下河。那些河童在水中自由自在,泳技极佳。但并不急着走,而是聚在一起,从额头的凹陷处喷出气泡,聚合形成一只巨大气囊。
阿依斗最后招呼岸上众人,“恩公,各位大师,既然要去生门,我熟。一起走吧——”
杜远十分惊喜,连道有劳了!
于是连同三位艺坛大师一同潜入河中。
数十位河童以身体相互缠绕,编织成一条下潜之舟,用巨大的气泡包裹,四人稳坐当中,和潜水艇差不多,又快又稳。
阿依斗趴伏舟头,引领方向,径直沿着鸭川朝西南方驶去。
此刻如果有人低头俯瞰,定会为河中奇景感到震惊。所幸御所火灾吸引了所有市民注意力,故而一路坦途,别无羁绊。
正如手冢治聪所言,在鸭川与京都古城墙交汇处,有一眼弧形深坑静卧水底。坑口覆盖着一层透明薄膜,与气泡相似,但又有所不同。
河童一族并未全部进入,只是把乘客卸下,杜远谢过阿依斗,俯身细察坑底。
熟悉的绿色光泽莹莹荡漾,确属补天石作怪无疑。但石头本身在何处?
他沿着坑底绕了一圈,东摸摸,西敲敲,一无所获。
“从这里径直跳下去即可。”手冢轻车熟路。“你在找什么?”
“唔……没啥。好吧,我们先下去再说!”杜远摸了摸周身,骨塔和笔盒都在怀中,身后的瑰仙剑也在。遂带头纵身一跃,彻底没入绿色光泽之中……
————————————————————
丹园里,只要有人在,就有好酒好菜。
此刻,丹老正打着饱嗝,左手轻拂鼓鼓的肚皮,右手摆弄着一柄九九式伞兵.刀。
“啧啧,这玩意儿才是凶器。你们的家伙和它相比,都是吃饭餐具。唯一有一拼的,大概只有詹钰那只寒陨枪头了。”
张辽好奇,“此话怎讲?”
“这还看不出吗?你们的都是自卫用品,而这把刀是为杀戮而生。”丹老用粉嫩的指甲在刀背上一刮,刺耳交鸣过后,指尖隐隐出现一层寒霜。
“瞧,同样是冰,却有不同。詹钰的寒陨是冰髓,沾之即冻,但仍属于物理杀伤。这刀嘛,嘿嘿,里里外外透着强横煞气,挥出去的全是心理杀伤。被它锁定,常人胆都裂了,即便寻常武者迎之,也会心生怯意。没了斗志,仗还怎么打?”
张辽深以为然,他对裴旻这把刀不能再熟。“嗯,裴哥与詹钰,均是一生戎马,在哪个朝代都是职业军人,说其以杀戮为生也不为过。但依我亲见,他俩从未行滥杀无辜之事。手下亡魂,各有所因。丹老,您有没有办法救裴哥一下?”
“救?他不是挺好的吗?”丹老一脸诧异。
“好什么呀,老裴总不能一直以阳魂形式行走吧?”
“哦……这倒也是,虽无伤大雅,但我看阿杜的妈妈和他……好像有那么点意思。两人阴阳两隔总不是个事儿。一人一魂,寻常亲亲抱抱都难。”
“对嘛——”张辽见丹老开了窍,满心欢喜,“您老给想个辙呗?”
“中!”丹老一拍大腿,“你让从心连烧三顿好菜,裴旻的事交给我了。”
……
此刻的裴旻,正在山下池塘边伫立沉思。
长居水中的大头见来了奇怪生人,以为是慕名来看它表演的,于是卖力追逐虹鳟,把一条条大鱼撵出水面,再鱼跃出水擒之。
奇怪的是,那位岸边观众只是凝眉苦脸,连掌也不鼓一下,好生无趣。好在黄二皮及时赶到,吱吱叫着,雀跃着要求分食。两兄弟就在水边,你一口我一口地大口饕餮起来。
又有一人缓缓行来,却是卓英英。
她衣着始终随意,透着科学工作者的淡泊外物,但眼中又多了一层修真者的通达。
“老裴,你现在很潇洒,直接进入辟谷状态了。”她着意开了个玩笑。
裴旻没回头,“我倒是想吃点什么,不为温饱,只图那份唇齿之间的感受……千年了,感觉快要淡出个鸟来。”
卓英英与他并肩站立,瞧着水边欢快进食的大水獭和小黄鼠狼,无声笑了。
“怪不得你来此处——这还真有些……太监看别人入洞房的感觉。”
裴旻终于被她逗乐,只是呲牙咧嘴笑得不够好看。
忽而身后传来低沉嗓门,“别急。听我的,管保他也能入洞房。”
一人一魂回头望去,但见丹老背着小手走了过来,还边走边吆喝,“别傻站着都,看到湖里那些莲花没?连根带叶有多少拔多少,都送我这儿来。”
卓英英不明何意,“要这东西干嘛?晚上吃藕饼还是荷叶鸡?”
“别管了,赶紧滴——趁我现在有空。”
这种收割工作,对于两位修真者而言轻而易举。不消片刻,近湖这一畔的水生植物几乎被一扫而空。
丹老拍拍手,从面前的莲叶堆里拈起一朵带茎莲花,“你们管这叫什么?”
“印度蓝睡莲。”卓英英爱花,也识花。“在天朝滇南与海南也有种植。”
“哦,”丹老撇撇嘴,“仙域小学生作品,花没什么特点,倒是挺费料。原本上面要取消这个鸡肋物种来着,多亏一班子佛门大能说情,才保留下来。”
这话题很新鲜,卓英英与裴旻对望一眼,转而问道,“仙域?真的存在?那里也分派系吗?”
丹老支支吾吾岔开话题,用脚随便划拉划拉,把莲叶莲花莲藕聚成一堆。“呐,裴旻哪,你坐进去——我给你造个鼎炉。”
这话十分随意,听着好似“我给你编个小辫儿”那般闲适。
裴旻虎目一瞪,“仙长,您这是把我当哪咤了吗?用这就行?”
丹老呲牙一笑,“可不——用这就行!你还别嫌弃,世间万物的基本粒子全都一样,只是组合排列方式不同罢了。别说用莲花,就是用鸟屎都行!”
裴旻一缩脖子,“那还是莲花好了……”遂将信将疑,举步踏入莲丛,盘起腿端正坐好,下颌内敛,挺胸收腹,肩与胯上下垂直。
丹老十分赞许,“看你一副不羁模样,打坐功夫倒是老实。”说完拉着卓英英后退几步,将将停住。抬手在空气中画了个简单符号,每一笔都放着白光,滞留空中。
卓英英忍不住问,“这是什么?”
“分解符!”丹老手中不停,屈指一弹,那亮闪闪的符号被弹入莲丛。
霎时,如同火种进了柴垛,无论莲叶、莲蓬、莲藕还是莲花,全部消解为一蓬星辉。
此刻的裴旻之魂,像被萤火虫包围一般,紧紧裹成一团。
不顾卓英英的惊呼,丹老抬手又娴熟画出一个符号,笔划与刚刚不同,序列要复杂许多。待勾划完毕,旋即再次弹向裴旻。
“重组符——”他晓得有人要问,干脆主动注释。
那光亮符号没入星辉,转瞬即失。所有大小光点像被激活,开始有序旋转,围着裴旻的灵魂一圈圈缠绕起来。
先是出现一丝丝粉红色纤维,直至千丝万缕同时生长,也只用了几个呼吸时间。那些纤维不断分裂再生,不断加粗加厚,一层层覆盖开来。
卓英英几乎全程张大嘴巴注视着这一切,“这……这就是传说中‘白骨生肌’的无上术法吗?就算普通人无法升仙,有了这等技术,亦可确保长生了吧!”
“白骨生肌?”丹老哼了一声,“咱家连白骨都不用,有灵魂就够了。依着葫芦画瓢,比所谓dna培植还准。”
说话间,星辉已然全部融为肌骨,一个活生生的裴旻端坐在空无一物的岸边,正惊讶地低头上下打量自己,看看左手,又看看右手,两手虚握了几下,似乎难以置信。
丹老一瞪眼,“还傻坐着干嘛?站起来走走哇,看零件少不少……”
老裴此刻很乖,立马原地起身——刚站起半截又坐下了,嚅嗫道,“零件倒没少……就是少套衣服。”
丹老转身背手走开,远远抛下一句话,“这种琐事,就不用烦劳老人家了。”
只留下无限欢喜的卓英英站在原地,掩齿而笑,“一代剑圣,竟如此扭捏。刚刚灵魂**时毫不羞涩,现在有了躯体反倒心生痴障……无妨,衣服我帮你去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