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巴掌十分突然,不光那女子,连其他客人也有点儿懵。
只有居酒屋老板面对大门,把这一幕看得清楚,当即拉下脸来,“勘解君,这里不是你撒野的地方,不要打扰我的客人。”
那男子并没松开揪着可怜女子头发的手,用空闲手指示意自己和服肩窝上绣着的家徽,横着眼睛道,“把眼睛擦亮,这条街都是我的!”
小林老板闻言一皱眉,手中迅疾一抖,两根用来搅动乌冬面的长箸脱手飞出,一左一右,直直插进对方肩窝。恰好镶嵌在那两只圆形家徽的正中,各自入肉半寸,牢牢卡在骨缝里。
那位“堪解君”似乎不敢相信,诧异大于疼痛,缓缓松开女子发髻,捂着肩头怒吼,“你……你你……”
他看了看小林,又看了看长箸,进而左右瞧了瞧其他三位眼神“不怀好意”的男客。似乎意识到形势不妙,忽而转身奔出,只留下门帘缝隙透入的北风。
那风吹拂到长台前,小林一伸右掌,用指尖托住一片晶莹的六角形雪花,轻声叹道,“下雪了,好兆头。许是有贵客莅临——”
那女子整了整凌乱发髻,毫无哀怨,反而向其他几位诧异的客人频频鞠躬,“失礼了,各位恩人,我叫桥姬,刚刚是我的鸨公。今天跨年,别家风俗馆都歇业,我也不想接客。可他……给大家添麻烦了。”
原来是从事风俗业的……众人并无歧视,均在想暗巷里贸然出手是不是打扰了人家生意?据传,倭岛风格多样,受虐加野.合未尝不是一门特殊服务。
小林捧出一只颀长硕大的玻璃瓶子,斟出四杯清酒,奉于诸人面前,做出请的手势“多佐——”
见到酒水,淳于帆并不拒绝,率先捉起杯盏嗅了一下,一饮而尽。
杜远见义兄如此,遂毫不客气,也衔杯仰颈干掉——嗯!入口清冽,却暗藏甘甜,随酒线下行,一层层回甘以不同方式梯次涌上。
见他俩面带欣赏,法海不禁抓耳挠腮起来,对着面前酒杯思忖再三,忽而高喧佛号,瞬间入定。
桥姬见这位“怪妹妹”行为奇特,忍不住用手轻轻戳了“她”一下,杜远笑道,“无妨,他……她是居士,忌荤腥。”
听他这么解释,桥姬掩口笑了起来,眼角的鱼尾纹又夹掉几块粉渣。于是不再管法海,满心欢喜地捧起自己的酒盏,小口慢吮。
小林老板换了一付长箸,将乌冬面挑出,分别盛在四只粗瓷釉碗中,淋上秘制汤头,特意把法海那碗中的鱼虾肉片剔出,“……唔,我也失礼了。你们是天朝游客?”
杜远大奇,“怎么,我的扶桑话有口音吗?”他对自己的语言包十分自负。
“哦,那倒不是。只是本土僧人大多不忌口,更别说居士了。只有天朝上土才有这般严厉规矩。”
小林的分析很简单,杜远恍然大悟,“哇噻,这里的和尚真幸福。我应该叫止正来!”
淳于帆放下酒盏,也用娴熟倭语问道,“请问,这是哪一种清酒?”
小林微微一笑,脸上的刀疤瞬间红了一下,“相乐酒坊雪乙女纯米大吟酿,金牌酿酒师鸠山勇作出品。”
似乎“鸠山勇作”四字具有某种魔力,大喵天师肃然起敬——“大师出手,果然不凡。”
门外大街上忽然传来杂沓脚步声,杜远耳朵一竖,“六个人,四十米,奔这里来的。”
酒馆老板有些差异,侧耳细听一下,数秒后脸上浮现钦佩神色,“的确。可能又是找麻烦的,诸位客人可否回避?”
“无妨,”杜远大咧咧一嘬牙花子,“喝了你的酒,吃了你的菜,大家就是朋友。有事一起担当。”
淳于帆却一皱眉,这里离横须贺潜艇基地不远,他不愿再惹事端。
门帘再次被挑起,那位“勘解君”夹带风雪卷了进来,只踏入半只脚,向老板遥遥一招手,“你,出来,今天让你知道知道这里究竟谁在话事!”
小林面沉似水,轻轻叹了口气,把盘着的双臂从胸前松开,俯身从长台下摸出一柄带鞘短刀,大踏步向门外走去……
这条街,与主街不同,行人稀少,庆祝跨年的平民都扎堆儿去了一处。
此刻明月在天,细小的雪花在清辉下随风翻卷,反射着明明灭灭的微泽。时而在路灯下聚集弥漫,时而在暗影处消于无形。
酒馆老板面对的,除了鸨公,还有五名身穿同款深色和服的男子。个个头扎白带,肩扛竹剑,面带杀气。
鸨公肩窝里的长箸已被人拔去,渗出的血痕犹在。此刻强援在侧,他有恃无恐,高声叫嚣着,“小林——你听好了。这两年让你在此开店,已是我勘解由小路家族的恩赐。你非但不感恩,不交保护费,隔三岔五还跟我叫板?看你的丑样子,肯定是犯案跑路至此的恶徒,在我的地盘还敢不放老实!混蛋,今天就是你我清算之日。”
法海仍在酒屋中入定,杜远按住不放心的桥姬,拉着义兄出来助阵。听到这番话,忍不住问大喵,“‘勘解由’是什么家族?算倭岛名门望族吗?”
大喵淡淡一笑,“不是勘解由。这个姓氏很长,全称就叫勘解由小路——后面还有各自名字。算不上什么望族吧,不然不会委身涉足风俗业……”
那五人齐齐跨步上前,将手中五杆竹剑用双臂握持,同步挥了一下,隐隐发出啸声。
“呐,现在只用五个教训你一个,别说我不慈悲。”那鸨公在后面仍自无耻旁白。
第一轮攻击倏然发动,五柄竹剑从不同角度斜砍下来,几乎封锁了酒馆老板所有退路。
小林手握短刀鞘身,以刀柄朝上,在空中连抖五下,铎铎铎铎铎——
竹剑纷纷弹开,反击的大力令众人几欲脱手。
十只木屐踏着满地薄雪向后滑出半步,堪堪站稳。噫——满场惊呼。
五名勘解由小路家族的街头剑客惊呼,是出乎意料。鸨公惊呼,也是出乎意料。杜远大喵惊呼,同样是出乎意料。
嘿,这区区巴掌大的居酒屋老板,竟然有这样一手俊俏功夫。足下根劲之坚实,手臂腕力之恒定,时机拿捏之准确,均在上上之选。
杜远暗忖,自己若发动本体道法“如定术”,可以轻易做到这般,但若仅凭肉身反应,怕是落入下风。
挑衅者们岂肯轻易罢休?只道这一式纯属巧合,仗着人多胆壮,全都哇哇大叫起来,蓄足了气势举剑再劈!
小林寸步不让,稳稳站在原地,一手垂于身侧握持刀鞘,另一手握住刀柄赫然拔出两寸,寒光乍现,略一停顿,咔哒——又迅疾推回鞘内。
五支竹剑已经劈下,十只手全部做足向下猛斩动作,但——全部落空。
竹剑从护手处全部齐刷刷断开,剑身横七竖八狼狈落地。五名街头剑客像是五名街头记者,正握着“话筒”采访一位身着厨服的居酒屋老板。
这,就尴尬了……
勘解由小路家族六人全部面面相觑,不知如何继续。
杜远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大声喝彩,“好!好一个拔刀术!”
淳于帆却眼神一亮,似乎若有所思……
刚刚老板出手,他瞧得分明,那短刀似乎只拔出两寸,就重归入鞘。但那一瞬短暂停顿,已经足以让他看清护手下镌刻的字迹,顿时一丝回忆涌上脑海。
“阿杜,你还记得我俩在宜兰旧寮山顶焚化的骸骨吗?”
“小林秀树?”
“对。他的那把肋差你见过,上面刻了什么字?”
“唔——”杜远使劲挠挠脑袋,“越前?好像是……对,就这两个字。”
那厢酒屋老板已收马步,淡然挥了挥手,“你们走吧,别再打扰我。喂——别忘把地上垃圾一起收走。”
剑客们俯身拾起各自断剑,狼狈溃逃,只留下沿街凌乱足印……
漫天风雪中,老板转身面对助阵客人,“见笑。进屋,继续饮酒,面可能凉了。”
大喵天师巍然不动,颇为正式地一抱拳,“天朝正一门淳于帆,有一事相询。数月前,贫道在台湾偶得一扶桑军人遗物,经百般索查,终于寻到其后人地址,乃快递到大阪。此物实为一柄肋差,号‘越前’……”
酒馆老板身躯微震,瞪大了眼睛,缓缓平举手中带鞘短刀,“……正是此刃,祖父小林秀树遗物。在下小林英助,莫非……那匿名寄刀之人就是您?”
闻听此言,淳于帆感慨世事因果玄妙,遂轻轻点头。“走,回屋聊!”
……
趁屋外街头大战之即,桥姬已然自斟自饮,喝掉了半瓶雪乙女大吟酿。这瓶大师限量珍品稀里糊涂入了风尘女子之腹,不知鸠山勇作知晓了——会作何感想。
桥姬满面.潮红伏案昏睡,法海老僧入定。只有宾主三人重新落座把酒言欢。
小林英助给大家重新斟满酒盏,正色举杯道,“淳于桑义举,在下感激不尽。祖父随军跨海征伐,天朝人以德报怨送归遗物。让我等岛民无比汗颜。英助以酒感恩!”说完引颈干了杯中酒。
大喵和阿杜见状,也陪着仰天饮酒。不料未等重新低下头,那酒屋老板迅疾拔出刀两寸,按在台面上,对自己左手小指果决一切!
咯噔,那手指滚落长台——刀锋无血归鞘。
二人齐齐变色,“这是何意!”
小林英助撕下一圈围裙角,熟练包扎创口。“无以回报,只有谢罪。谢先祖侵略之罪。”
杜远黯然无声,对倭岛印象小有改善。
淳于帆摇摇头,“汝之祖父,被帝国军队裹挟,在台湾倒是做了不少好事。最终身陨,也是为了普通天朝民众。正因如此,我才寄刀还乡,其实你大可不必……”
小林英助包扎完毕,恍若无事般将那断指投入瓶中残酒之内。重新塞好木塞,笑道,“以此残指为证,我小林后人,将世代为和平而战。扶桑四岛之内,谁欲挑衅,我先斩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