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噫——好酒!”止正难得发自肺腑赞了一句。原本他是不怎么挑,可自打丹老送了他玉葫芦,品味蹭蹭上涨,寻常酒水已然不入法眼。
好一通吧唧嘴,余香慢慢涌上,醇厚粘稠。这金色液体,是原酒的表征,未经任何勾兑,度数自然也高了不少。
那青年葛袍一展,挥手示意众美女闪出个座席,将大和尚留了下来。
止正也不客套,更不避嫌,一屁股坐在莺莺燕燕环伺之中,如同大猩猩进了孔雀窝。径自给自己满了一碗,将青坛放下,一撸寸发道,“我说,为啥你的私房酒可以拿出来喝,我的就不行?”
青年把单眼皮一挑,得意笑道,“此酒虽为私房,但却是在此间酿造的。预先三年埋在后院沙土里,曲子由店里出,封口前加了我独家配方。千金难买,只送有缘人——”
佛家讲求缘法,最后这句登时打动了大和尚。“嗯,妙哉!难得酒逢知己,你我饮个痛快!”言罢先干为敬。不等对方倒酒,自己又动手去抠坛口——
众胡姬不愿意了,其中一名粗通唐言的妹子一把按住他的大手,“喂——青莲说了,这坛是最后的存货,你都喝了,我们喝什么?”
大和尚愣了一下,使劲搔了骚头,遂笑道,“哦,原来是青莲小弟。贫僧法号‘止正’,这两个字如此正经,自然不会让你们吃亏。”乃再次从怀中取出不离不弃的羊脂玉葫芦,“瞧,我也有宝贝呢……”
身后不远处,酒博士正盯着他们观望。那“青莲小弟”先是抚掌称妙,又向酒博士甩了个眼色,“无妨,自家朋友小酌而已,不会坏了规矩。”
那酒博士嚅嗫着,“可老板他……”
“欸——去跟她说,我青莲别无长物,大可赠诗一首题于壁上。以我之酒名,定可招徕宾客云集!”
酒博士欢天喜地跑下楼去汇报,倒似捡了天大的便宜。
止正把牛眼一瞪,“原来小弟惯弄诗文,难怪招惹这许多美人相伴。据贫僧所知,俗世撩妹大杀器有三——炫富,整容,写诗。前二都俗不可耐,唯有这其三妙不可言,堪称战无不殆的圣器!”
青莲听他言辞有趣,也来了兴致,“‘撩妹’我能理解,‘炫富’也成。可是何谓‘整容’乎?”
止正得意一笑,“那是我老家方言,特指某些依赖外科手术来提高颜值的手段。”
不解释还好,这一解释更糊涂了。十几名胡姬面面相觑,均不得知他在咧咧什么。青莲也将脑仁拧了三圈,才挤出一滴灵感,“哦?莫非你说的是易容之术?”
啪——和尚一拍大腿!“正是。来来来,尝尝我的私房酒先——”
三张台子并在一起,满桌酒碗将近二十只。止正有意炫耀,将葫芦翻转过来,毫不吝惜地一一斟满,碧色琼浆连绵不绝,每每高出碗口一钱的厚度方始住手。由此可见酒液之粘稠。
堪堪斟满一席,手腕翻回——内里竟然咣然有声,仿佛依旧存蓄了半葫芦。
扑鼻曲香毫不掩饰地蔓延扩散,整座酒楼喧哗顿止,只有吞咽口水的声音此起彼伏,由近及远一波一波传开。那些刚刚还在行酒令的豪客,仿若中了定身法术,直将手指张在空中,一动不动,目瞪口呆地沉溺在这莫名异香之中。
青莲面有讶色,也不多问,劈手擎起陶碗,端到嘴边试探着呷了一口,似乎难以置信,接着又呷了一口——一道销魂火线顺着食道下行,复又迅速从表皮反弹回来,化为淡粉红晕渐渐上行,直至涌倒脖颈处,方始打住。
“噫——妖孽!”不知从何来了这么一句评语,青莲死死盯住手中大碗。目光灼灼,似有不共戴天之仇……
止正还眼巴巴等着爆棚效果,未料如此景致,遂探头相询,“咋?喝不惯?”
青莲突然抬手将碗中酒一饮而尽——“嘶——啊——神仙!”这一声清越高亢,由丹田而发,隔三条街都可听闻。满楼酒客均转头望向这里,但见青莲脖颈上的红白分界线迅速升腾,瞬间将红晕铺满整个面颊。
他腾身跃起,将要撞倒屋顶,举臂在高高的横梁上拍了一掌,将自己弹回地面,已然落在酒楼中间——这还不过瘾,又一把撕开葛袍,露出赤红胸膛抓了一把,“火在烧!剑、剑……我的剑!”
早有一名机灵的胡姬从坐席上拾起剑匣。将三尺青锋拽出抛将过去。那青莲如痴似狂,一把捉住剑柄,直在楼中舞了起来。
这一路剑法,看不出承合张致,只是一味率性而为,清锋胜雪透光寒,将片片剑影洒在桌席与酒客之间。身法大腾大跃,四肢开合极大,如果用在实战,可谓满身破绽。但招招式式均在抢攻,怕一般人也难以扳回先手。
忽而铮地一声,剑尖轻颤,一朵青莲幻影乍现——满楼爆发出喧天喝彩!唐人生性豪迈,西域边陲更加不羁。面对狂傲酒徒,人人不以为忤,反倒激赏万分。
那舞剑者并不作罢,直将足下一蹬,人已从护栏处飞出。足下快捷无匹,在临街屋檐之间辗转腾挪,一路舞了出去——月色下,剑光洒落,朵朵青莲依次绽开,前影未尽,后影又出,真真活似仙客来兮,步步生莲……
有大批酒客云涌在酒肆护栏边观望,远远地,如勾弦月之上,突然纵起一道青影,伴着漫天清啸袭来,由远及近——他,又舞回来了!
待青莲再次穿窗而入,酒楼内一片哗然,有新客的惊讶,亦有熟客的赞叹。
那青年还不罢休,随手将剑一抛,直直贯入墙内。一把捉住止正的肩膀,大力摇晃道,“妙哉!此为何酒?且又缘何取之不尽?”
止正哈哈大笑,这小弟的性情甚合他意。遂坦白道,“此为绝世大能所赐,酒名谓之曰‘将尽’,酒器谓之曰‘莫停’,取其‘将尽不尽’之意,只要起了酒兴,自管取之,永无消竭。”他把丹老的说辞完整复述了一遍——兴之所至,暂时也忘了“不可惊世骇俗”的戒律。
“将尽,莫停,将尽,莫停……好一个将尽莫停!”青莲复一伸手,“笔、笔……我的笔!”
还是那名胡姬,迅速从坐席间拾起一方笔匣,从中拽出一支尚且湿润的狼豪,直向空中抛出——
那青莲长身一纵,也不看来势,准确将笔杆捉住,人已落在西厢白照壁之前。浑身真气外放,嘭的一声——将葛袍甩掉一只袖子,半赤膊半披袍,倒如吐蕃人一般。
那支狼豪被右手运走如飞,在墙上如龙蛇般流窜,顷刻,一幅大字洋洋洒洒挥就。旋即将笔一抛,向后便倒——咣,直躺在了楼板之上,再无声息!
“喔——”满楼的惊呼声,暂时无人顾及书法内容,全都起身查看青莲生死。这一下来的太突然,饶是丹园一众高手在场,也无人来的及出手相扶。
酒博士噔噔跑上,奋力排开众人,略瞟了一眼地面,高声道,“安静安静,莫慌莫慌——青莲居士发酒疯足本就是这样,先舞剑,再写诗,最后死猪躺。嘘——你们听!”
众人闻言停止喧杂,果不其然,一阵均匀的鼾声从楼板上传出,气息悠长完足,绝无大碍。酒客们纷纷哄笑起来,均叹这位青莲君生就一付绝世好.性情,不愧我辈楷模!
止正这才挤到照壁前,望着龙飞凤舞的大字念到,“君……君……君……”这书法实在太写意,生让和尚吃了一个大囧。
早有酸儒酒客看不过眼,越众而出——轻轻推开止正,长吟道: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
岑夫子,丹丘生,将进酒,杯莫停。
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
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复醒。
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
陈王昔时宴平乐,斗酒十千恣欢谑。
主人何为言少钱,径须沽取对君酌。
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噫——”满楼皆叹,所有人都起身以右掌拍击左胸,嘭、嘭、嘭、嘭……不是掌声,胜似掌声。这节奏应和着诸人心脏跳动,世间再无比这更动人的赞美。
这首万古华章,在不夜城酒徒间,尚且首次听闻。而在丹园众人耳中,却是威名如雷,一个个不觉呆掉了。青莲,好一个青莲,额滴个娘……
酒博士随手从身旁的台子上取来一碗残浆,自顾饮了大口,并不吞咽,鼓着腮帮子向楼板喷去——噗!
“唔……”青莲一个激灵翻身坐起,抹着脸上的酒沫嚷嚷,“什么腌臜泔水?拿‘将尽’来!取‘莫停’来——”
酒博士将他轻轻扶起,毕恭毕敬祈请,“您一诺千金,说写就写,老板自是会极为欢喜!只是……这有诗无款,宣传起来没有底气,怕被市井之徒说我们赝造的。”
“哦?”青莲恢复了七分神智,“这般无聊……好,我就给你……呦,笔丢了,章也没带……这可怪不得我。”
酒博士咬着薄唇,拿一付“鬼才信”的横眼审视着他——你演,继续演。
青莲瞬间收起狂傲,换了一付人畜无害的嬉笑神态,两手一摊,“真没辙……”
忽从围观人群中又走出一人,正是那名送剑送笔配合无间的胡姬,她手持不知何时从墙内拔出的三尺青锋,将皮袍一撩,将一条小麦色修长大腿铿锵踏在身边酒台之上,众人不知何意,纷纷打量这抹意外春色。
呲啦——胡姬手腕一抖,大腿根部被青锋划出一道剑痕,朱红血珠顿时涌了出来。她也不言语,更不收腿,只拿褐色双眸盯住青莲。
“唉——好!”诗人真情奔涌,瞬间领悟其意。长叹曰,“美人之血,不可平白消受,更无暴殄天物之理!”遂大方探出食指,在美腿根部蘸足红浆,一步跨到照壁前,在诗尾画了两方印章。
一方闲章曰“将进酒”。
一方名章曰“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