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叔一张老脸乐开了花,旁边所有从惊慌中恢复的工友也纷纷围了上来,其中一些岁数大的,开始啧啧感叹造化弄人。
灰衣人安慰道,“他也没忘记你,托人给你弄了张赦令。用十张百尺壁画的承诺换来的,花了他不少时间。”边说,边从灰袍中取出一根竹筒,又从竹筒内倒出一个绢布包,打开包,是一道纸卷。
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中,灰衣人展开纸卷念到,“朕以寡德,祗膺天命,小大之务,莫不祗勤。是用虔奉礼章,躬荐郊庙,庆感兹深,怵惕惟厉,可大赦天下。
自开元十三年九月十日昧爽,大辟罪咸赦除之。左降官及流人,并量移近处。夫前朝画工鲍启者,因叛乱迁徙西疆,人有冤滞,事有阙遗,悉当极言,无所隐避。今四十载悠悠,其罪已免。特除奴籍,随意安出,可许回西京奉事,钦此。”
堪堪读完,翻转过来向诸人展示殷红玉玺印纹。那鲍叔几乎无法立足,向后便倒,直被身后一双温暖大手稳稳托住,灰衣人抬头见是张辽,微微颔首致谢。
鲍叔瞬间醒转过来,大声疾呼,“是主上啊,是主上啊!吴伢子托的人是当今主上啊!”
灰衣人微笑不语。旁人有不通文理的,纳闷儿道,“老鲍叔,倒底讲了些哈末?”
“主上亲自下了赦令,相当于圣旨呀!说我是冤枉的,干了四十年也够了,从此不再为奴,让我回长安养老……呜呜呜——”说着说着,老者泣不成声。
旁人反倒一片欢腾,象自己一起被赦了一般。“鲍叔自由了,说明我们也有希望!好好干吧!吴哥真厉害,都当大官了!他也一定不会忘记我们的!”
鲍叔忽然停止哭泣,仿佛还有些不敢相信,“恩公,这御笔亲书的赦文,怎会叫你送来?”
灰衣人嘬了嘬牙花子,“嗯,我现在也是四品龙华军使,出入玄武门不摘刀的存在。独行万里送个信算委屈的了。”
鲍叔倒头便拜,“大将军在上,折煞老朽!岂敢劳您大驾亲临——”
“哈哈哈哈,也不白来。我在途中偶遇敦煌城主勾结乱匪,企图举事谋反,被我一窝端了。呐——”灰衣人踢了一脚苏禄尸身,“算上这个突骑施可汗,干掉四个,跑了一个。”
“没跑掉,于阗王已被天钺军斩首。”张辽适时补充。
灰衣人眉毛一挑,“哦?好啊!是赵颐贞来了吗?”
“是郭子仪的部下李光弼。”
“唔,蓟国公的仔,这娃才几岁?年少有为,没给他老爸丢脸。”
二人交流顺畅,张辽总觉得和此人隐隐有些不同寻常的缘法,却又一时说不清出处。
“在下张辽,敢问将军如何称呼?”
“张辽?你咋不叫许褚呢?”
“因为我爸姓张。”
这一问一答十分熟捻,不禁令张辽想起当年与杜远初见情境。两人尽皆哈哈大笑!
“我叫裴旻。叫我老裴就好了。”灰衣人果断终结笑声。
“好的,老裴!”张辽亦十分爽快。
他终于明白过来,这人之所以令人倍感亲近,自然不是杀人如麻的手段,而是他——遣词造句几乎与自己无异,口音也极其相似,这点倒和其他唐人略有差别……
“鲍叔,赦令你自己保管,旁人皆可作证是我送到。若此地窟奴主人不肯放你,让他提头见我。还有,这赦令兼具通关文牒作用,别弄丢了,寻个吉日回长安吧——”
“好,好,好……好的。”鲍叔已经不知说什么好,只剩一个“好”字。
裴旻不再多言,向工棚中众人做了个罗圈揖,转身拉着张辽离开。
出得残破工棚,朝阳已然升起。三危山清晰可见,近千大小洞窟如同密密麻麻的弹坑,密集排列在山体上。
在张辽执意下,二人交换了坐骑,骆驼仍归裴将军所有,暂时尽皆牵着走。张辽频频回首望向莫高窟,不由感叹道,“此生还是头一次来此,未想竟如此震撼,这得汇集多少人力物力啊!”
老裴瞄了他一眼,“这年月,人力不值钱,上位者一句话的事。张老弟,我比较关心的是,你究竟打哪儿来的?我指的是时间点……”
张辽停步愕然,手里牵的马儿打了个响亮鼻息。
裴旻见他此态,心中有了数。又问,“你来时的路还在吗?”
“你打哪来?”张辽总算醒过神来,机灵地问。
“二十世纪末……坐标没变,就是此地。”裴旻眼神涣散,神情有些寂寥。
“我是二十一世纪初,但坐标变了。从齐云山直接穿到安西。从上面掉下来的,单向没有归路。”听到对方如此坦呈,张辽也不再隐瞒,但他此刻心中充满鼓噪。“老裴你……原本是做什么的?”
“退伍兵一个。原十五军的,驻地在孝感。前身是中野九纵。”他似乎把这个秘密憋了很久,终于见到一个同类,一股脑倒了出来。彷佛怕对方不信,唰地拔出异形短刀,倒转刀柄递了过来。
张辽单手接过,一股子刺骨阴寒从刀身传了过来,恍如无数怨灵在无声嘶嚎——浑身忍不住一激灵。
这把刀,全长约两掌,总重一斤有余,刀柄表面刻有网纹和环形槽,握持舒适。尾部有小型防震指北针和保险绳。刀体为锋利的单面刃口,刀背有一段坚利锯齿,刀身刻有血槽,表面还被喷砂处理呈现暗灰色调,只有刃口一线寒光毫无遮掩。
“九九式伞兵.刀!”张辽脱口惊呼,哪个男人不爱刀!回到二十一世纪,军迷海海的,越是禁止的东西,越多人垂涎。
“九九?已经成制式了?唔……当年还只是样品,只有兵王才有份试用。我所在的武侦大队满建六百六十九人,只分到十五把。比勋章配额还少。要不是军功累积到了,怕还没我的份呢。”听口气,老裴对它的普及颇感失落。
“空降师武装侦察大队!”张辽心中一万个崇拜呼啸而过,他有英雄情结,对上过战场的军人十分敬仰。“可是你也……太逆天了吧?我指的是杀人手段……如果天朝侦查伞兵个个和你一样,还得了?”
“哈哈哈哈哈哈……”裴旻笑的十分开怀,灰衣上抖落出几分异彩。“当然不会。我是在大唐得了奇遇,此事说来话长——你应该容易理解,我刚刚看你对突厥乱匪施放的雷球,必定是修真手段。”
张辽微笑点头,不置可否。
两人上了坐骑,继续并肩前行,一路上推心置腹,聊的十分酣畅。裴旻非但孤寒全无,且竟然和街道大妈一样热情奔放。
反倒张辽犹豫再三,强忍着没邀请人家“等有机会丹园一日游”。他掂量了一下,这位老哥要是去了丹园——“一言不合拔刀相向”可咋整?也不知谁能制住他……
若是置之不理,又有些于心不忍。最终说服自己的是——唉,还不知谁来救我呢!多了解了解再说吧。
前方沙漠起了一道尘烟,天钺军到了。
李光弼催马上前,先没搭理“上仙”,滚鞍下马给裴旻施个了大礼,“恭迎龙华军使!”
“平起。披甲不下马。”裴将军恢复了淡然。
李光弼这才抬起头,青葱面庞洋溢着无限崇拜,“原来是裴爷在此!难怪敦煌城内匪首伏尸三具。我到摘星楼时,黑齿松岩还用最后一口气念念不忘‘好刀’——早知道我就不用来这儿了。肯定冷饭也没剩一口——”
这小子仗着老爸的余荫,倒是和谁都挺熟。
张辽笑了,“你不是还有于阗王的首级么,也该算大功一件了。”
“脑袋都给你。”裴旻淡淡接口,“黑齿松岩的,司马护输的,都芒布的——还有我身后的莫高窟画奴工棚里,苏禄的。一并拿去给郭子仪,让他保你升郎将。”
李骑曹简直乐开了花,这一眨眼,西域枭雄划掉了五位!这份大功拎回去,别说自己升郎将,就是让子仪兄晋升果毅都尉也够了。
遂一挥手,早有四名轻骑遥遥纵马,奔去割苏禄可汗的人头。自己满面欢颜地邀请,“郭哥就在安西,正忙于遣散于阗军奴,安抚百姓。裴爷可否与我同去?郭哥肯定也会很高兴!”
“不必了。此地一年之内定无大乱,我先回长安。你跟着郭子仪,我很放心。他和你不同,没有煊赫背景,全靠心智手段打拼。你可以学到很多东西。他——着实被低估了,未来必成国柱。”
听这话,李光弼比听夸自己还高兴,他对“子仪兄”是真爱。“好!我听您的。您还需要什么,我一定办到。”
“敦煌城西酒肆中,有十七位女奴被我寄存在那里,暂由我挂名弟子青莲照看。你帮我安排个好去处,免去奴籍,不要让她们再入虎口。”
“诺!还有吗?”
“嗯……”裴旻看了一眼张辽,转而道,“这位张使君是你的人?能否借给我用用?”
“哪里哪里,不敢不敢。这位是上仙!破安西他是头功,有恩于天钺军的。您要想借,得亲自跟他商量。”对于小李,这俩都是大神,谁也不敢得罪。
忽一人催马从后军奔出,在张辽身侧调转马头,“去长安吗?好呀,我们一起走!”
裴旻一愣,哪里来的大靓妞?这金发碧眼的,嚯嚯,银狐大氅里露着小肚皮……一时竟忘了装冷淡。
“伤口全好了吗?”张辽很关切。
“放心!”浦茜拉把大氅从肩头一撸,露出洁白香肩和半扇酥胸——果然不见了伤痕,只有净白如玉的肌肤在日光下咄咄逼人。
年轻的李光弼和身后前排数百轻骑兵,一齐低头按住鼻孔止血。
张辽尴了一大尬,倒象他怂恿人家脱给众人看似的……“咳咳,可以了,风大别着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