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大人,这里面的是什么?”年轻人小心的问道,他能看出来父亲此时心情很不好。
苍松先生抚着檀木盒上的龙纹,说道:“调兵虎符,整个梵阳的军权。”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竭力想表现的轻蔑,可字句中流露出来的敬畏依旧明显。
“皇帝陛下要重新启用您么?皇族难道要放下曾经的芥蒂了?他们已经不追究十六年前的‘茗皇元年之乱’了么?”年轻人继续问道。
“不知道啊,不知道皇族心里在想什么,也许真的是外面的世界变了,皇帝不得不让步。也许,这就是个圈套,等着我跳出来后,然后拦腰将我砍掉!”先生沙哑的声音分外刺耳,他对皇族的一些做法始终心存怨念,之间的嫌隙太深了。
“陆妙柏这个人很深,他父亲那时候是帝都陆氏家住,御殿凤祥候,四柱国之一,极受先皇重用。帝都陆氏一度是梵阳仅次于皇甫氏的名门望族。而那时候,我是帝都舞阳候,同为四柱国之一,另外一个身份就是……”他抚了抚怀中的檀木盒子,感受着那木制的纹理,他不用打开就知道里面装着什么,那是沉甸甸的刀与剑,血与火,生与死……是能让人癫狂到不知道自己是谁的权利。
“御殿炎将军……”年轻人轻声接过父亲的话说道,“这个名号已经随着父亲大人的隐居,消失了十六年了。如今要是再出现,不知道帝国会掀起怎样的风浪。”
“这就是我担心的……陆妙柏这次回来竟然没有被处决,这本身就超出我的想象,而且他还被皇帝加封官爵,继承他父亲的全部爵位,陆氏一门重新出现在帝都。现在又堂而皇之的捧着整个帝国的兵权虎符来到我这里给我说要重新出山的话……我不知道这后面是什么暗流。可要是一只脚踏错,就再也出不来了。”苍松先生悲戚的说道:“我已经退出十六年了,真心不想再卷进去。这里面太过黑暗,这也是你一身学问,我却不愿意你考取功名的原因。”
年轻人躬身长拜,“我是父亲最后一个活着的儿子了,一切都随着父亲的心意,父亲说怎样,就是怎样,绝无怨言。”
“有时候我想这是不是对你太过自私,你不应该埋没在这荒野中。你马上是武将,马下是文臣,不管到什么地方什么官职都能胜任,就让你留在山林中陪着你的老父亲,实在是感到歉疚。可你看看父亲现在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这就是帝都那些人为父亲戎马一生的回报。”
年轻人跪下去磕头拜倒,声音带着淡淡的悲伤:“父亲大人不必多说什么,十六年前父亲拼着性命才带着孩儿从帝都逃出来,不死已是幸运,能侍候父亲是孩儿的荣耀,不必感到歉疚不安,这是孩子应当做的。”
“你觉得该不该接受这个东西呢?”苍松先生将手中的檀木盒放在地上,伸手烤着火,怔怔的盯着跳跃燃烧的火焰,神情迷茫不安的说道。
“孩儿觉得,父亲应当接受!”
“为何?”老先生完好的眼睛盯着自己的儿子说道。
“不为别的,只为天下。”
苍松先生嗤笑一声,说道:“你在这荒野中待了十几年了,又怎么知道天下是用什么铺就的?你知道‘天下’这两个字的分量有多重?那是几十代武士的尸骸堆砌起来的,根本不是你说说而已。”
“可我知道父亲放不下的,就是这两个字!父亲一直心系天下,只是与皇族当初的矛盾才不得不黯然退场,可错的是皇族,不是梵阳的天下,尽管这天下是属于皇族的,可父亲的信念,却是您自己的。”年轻人说道,他眼睛在父亲脸上滑过,能清晰的看到父亲脸上每一道伤痕,这么多年父亲是怎样过来的,他最清楚。是以,他只是代替父亲把他要说的话说出来而已。
茅舍外的雪依旧飘飘撒撒的下着吗,老松树的枝桠又被压得弯下来了,那只漆黑的乌鸦蹲在枝头,像一块黑色的污点,在纯白扥雪地里分外扎眼。
“你继续说。”老先生瞥了那只乌鸦一眼,脸上闪过一丝厌恶的神色。他是讨厌这只乌鸦的,可这么些年,陪在他们父子身边的,也只有这只乌鸦了。
“父亲有所不知,梦阳真的变天了。神罗皇帝驾崩突然,太子和二皇子死得蹊跷,在梦阳高层,这就是公开的秘密——三皇子逼死了老皇帝,杀了太子和二皇子才得以上位。林夕皇帝种种动作都表明了他心中想要的是整个天下,梦阳维持三百余年的诸侯分封制已经改了,诸侯王全部灭族,诸侯国归皇族直接管理,改为郡县制。现在梦阳应该是在休养生息,他们之前刚经历了极北蛮族入侵。将来恐怕真的是战乱的年代,您若是不出山,那帝国怎么能抵抗得了蛮族的铁骑和梦阳的强兵?天下,虽然是皇甫氏的天下,可那也是梵阳千万子民的天下,父亲苦修佛经修身养性,以求解脱之前造成的杀孽,可就这样隐遁深山,对梵阳百姓遭受战火罹烬不管不顾么?”
“请恕孩儿直言,您若是依旧隐藏在深山中置梵阳于不顾,那您修行长门般若经又有什么意义?苦读经书一心向佛是好,可真的操刀断头骑马上阵却能解救千万百姓于水火,那又为何不去做?更何况父亲是有这样能力的人……”年轻人磕头再拜,他额头贴在地面上,没有看父亲的表情,他了解父亲,知道自己的话已经触动了父亲的心……
“操刀断头,呵呵,孩子,你说话的血腥味越来越重了……你根本不知道战场有多残酷。可你说的没错,武士掌刀杀人就是在救人,我在这里读着长门经文以求能消去些之前造成的杀孽……可天下若是真的大乱,父亲不闻不问,就是更大的罪孽,你说的是这意思么?”老先生笑道,他看向自己孩子的目光带了一份赞赏,说道:“很好,我的儿子起码是一个心怀天下的人!很好,天下不是皇甫氏的天下,这是整个梵阳百姓的天下……冠冕堂皇却又听的人浑身血热的话,呵呵,心系天下,这是帝都那群家伙时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
老先生忽的站了起来,他盘腿坐在那里还看不出来,站起来后,却是一个很高大强壮的男人。他身体肌肉轮廓流畅,虽然已经五十多岁了,可依然有力无比。他魁梧的体型配上那张狰狞可怖的脸,真有一种神魔临世的感觉。他弯腰抓起手中的念珠,摊在手心看了看,说道:“这个东西,在盛世可以修身养性,乱世,只能让人心智颓唐,总是祈求佛祖显灵保佑一世平安,可佛的心,谁能揣摩?”说完,老先生将这串念珠丢到了火堆里,没再多看一眼……
“父亲是决定……?”
“呵呵,没错!皇甫氏的天下与我何干?我厌恶皇族,可天下百姓无罪。更何况,我也不忍心看到我的儿子陪着我一个等死之人腐朽在这片深山中!御殿炎将军尹苍炎还没老呢!”这是这么多年,老人第一次亲口叫出这个名字!尹苍炎这个名字已经在梵阳消失了十六年,最后一次出现还是十六年前的‘茗皇元年之乱’。而史书上也只是寥寥几笔记录下那段牵涉数百名帝都高官贵族生死的冤案。
“孩儿誓死追随父亲!”年轻人低头再拜。
尹苍炎捧起那个檀木盒,打开上面的金扣,掀开盒子,看到的是一方金印。印兽却是一只张口咆哮的睚眦恶兽,龙生九子,二子睚眦,龙首豺身,性格刚烈,好勇擅斗,嗜杀好斗,总是嘴衔宝剑,怒目而视。因为主管兵戈之战,常被人雕刻在武器上。他伸手抚摸着这一方印台,眼中的光却无比的柔和。“这就是阔别十六年的老朋友了……”
“带上这一方印台,去找我以前的旧部,傲羽长射,沧海军,鬼部,告诉他们现在的统领,就说御殿炎将军回来了,愿意跟随我的,就继续跟在我的马后鞭笞天下!”尹苍炎大声说道,他的声音此时无比高昂,解开心中的结后,整个人都轻松起来了。小小的茅屋似乎都因为他变得炙烈起来,这就是梵阳最高威望的将军。
历史。
历史上的梵阳御殿炎将军在梵阳的地位相当于梦阳镇天大将军之于梦阳的地位,他就是梵阳当之无愧的兵皇。只是茗皇元年时,新皇帝皇甫茗禅因为种种不可告人的原因,诛杀了一批老臣,其中梵阳四柱国被杀了三个,只有他一个仓皇逃出帝都,却被剥夺了一切爵位,而皇族在他隐居的这么些年里也一直没有放弃对他的追杀。
可十六年后,那个当年远走梦阳的故人之子却回来了,非但没有受到皇族诛杀,反而委以重任。十六年前被杀死的陆家家主的儿子陆妙柏似乎忘却了皇族当初如何残酷对待他们家族,就那样忠心耿耿做了皇族的忠犬。他先后请出了御殿炎将军出山,北上蛮族草原与赤那思结盟,一边对皇族效忠,却无形中架空了皇族的权利,直接僭越过皇族发号施令。
可天下这盘棋就是这么下的,一层一层的迷雾肆意缭绕纠结,谁又能真的看清棋局?御殿炎将军是自以为也是这盘棋的掌棋人,却不知道自己也是棋子。他是一名伟大的军事家,平生参展无数,真的是从死人堆中一步一步爬出来的,可他最后不过为别人图做嫁衣,垂垂而死的下场。
梵阳末年中,能与御殿炎将军相提并论的,只有后来的北辰将军,而北辰将军恰恰是梦阳镇天大将军之子,这不知道是巧合还是神的恶趣。可活到最后的只有北辰将军,死去的人不管生前有多辉煌,最终也湮灭于茫茫历史尘埃中。
不论是堂堂御殿月华候,御殿炎将军,亦或是高高在上的梵阳皇族,皆以为自己是天下这盘棋的执棋人,却不知道自己只是棋子,在按着别人预先设定好的路数在走着,走着,直到坠入为他们准备好的深渊中,被吞噬而下,手中却依然紧紧攥着,以为自己仍然能抓住最后的权利命脉……
这恐怕也是最悲哀的事情了!
极北,还日拉娜河。
草原上的白毛风终于刮起来了,整个草原像是充满漫天飞舞的白色妖魔。鹅毛大的雪片子被呼啸的风狠狠吹下来,若是站在雪地中,不出十几个呼吸整个人都要被埋掉。极北草原的冬天极冷,若是没有足够的粮食和烧火用的干牛粪,一个冬天冻死大半的人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毕竟今年夏天的大旱天气就已经预示着这个冬天不好过,所以君王才不惜代价去南征梦阳以获得足够的粮食和黄金。
大萨满的帐篷中生了五个火盆,奴隶跪在地上侍弄着以维持火盆烧的旺,这是大萨满特意要求的,老头子年纪大了,受不了风寒。自从下雪后,他几乎不怎么出帐篷,漫天的白毛风都能讲消瘦的老头子吹走。
此时老头子却盘腿坐在地上,一脸严肃的看着满地的算筹,嘴里念念有词。他对面是一个神色淡然的梦阳男子,纤长的手中也是算筹,正计算着一个极复杂的算式。此人正是梦阳申国世子,他在跟着大萨满学习星象学和算筹学。
“错了,这个地方错了!二十四联式在十六式这里的时候就要全部进上去,升幂形式一步一步升到二十四式。你的十六式直接合并成二十四联式,没有升幂的过程,这个地方错了。”大萨满伸手指了指满地复杂的算筹的一角,看着那个神色谦恭的翩翩公子说道。
“是!”申凡双微微一笑,他的目光一直在地上的算式和大萨满的脸上游走着,因为他是个聋子,只能靠看人的嘴型才能理解别人的意思。他直起腰,伸手将错了的算筹全部收走,摆成正确的算式。
“这就对了。按照给你教的,你从现在的式子上能看到什么,或者,你是怎么理解这个式子的?”大萨满目光敏锐的在满地复杂的算式上扫着。这些费脑子的算式是能将人逼疯的东西,可大萨满似乎很熟稔。
申凡双看着算式,说道:“预示着四天后极北之北的暴雪会小一些,而极北草原南部的雪相应会变大,持续三天后,会短暂放晴两天……对么?”
“说对了一半!”大萨满说道,他伸手指了指申凡双刚才修改过的那部分算式,说道:“你还是没从刚才十六式升幂成二十四联式那里缓过来。二十四联式后,就要参照《算筹天卷》二十四联式那部分,对应二十四星宿来解释。这里,不是放晴两天,而是持续三天。”
“嗯,凡双知道了!”翩翩公子颔首对大萨满行礼道。
“呵呵,你不是土生土长的草原人,草原的小孩都知道,草原上的大雪一下就是连着十几天,这才下了没几天,那可能晴的那么快?”大萨满捻着雪白的胡子笑呵呵的说道。
“凡双愚钝了!”
“不愚钝,不愚钝,你的天赋完全超过当年的我。我那时候和上代大萨满学算筹联式时,都能把老师气死,老萨满总要敲着我的头说我笨蛋。呵呵,那时候我四联式升幂成八连式时卡住了,脑子怎么都转不过弯,花了一个多月的功夫才想过来怎么升幂。你这才跟着我学了多久就已经能从十六联式升幂成二十四联式了,很好啊!比我老头子当初聪明太多了。”大萨满呵呵笑道,眼中满是赞赏的光。
“我老头子很少夸人,可你小子真是让我老人家服了。不愧是纯血统的预言师……有时候都想让你学算筹学是不是太屈才了。可算筹学是基础,只有基础打好了才能开始学星象,最后就是学习感知了,感知未来。”大萨满说道。“现在是二十四联式,等你二十四联式熟练后就教你三十二联式,六十四联式……”
“那么,什么时候才能算出人的命呢?”申凡双问道,他的眼睛中闪着一股明亮的光,似乎特别期待大萨满的答案。
“算人命?现在太早了。用算筹学来说,三十二联式以下,只能算出未来几天的天气如何如何这样的小事。三十二联式是个分界线,三十二联式可预知凶兆,但变数太多,不准。六十四联式以上才能准确预知凶吉,可六十四联式你知道有多庞杂么?算筹整整能摆满半个帐篷,而再高等的联式,那就……呵呵,能把人算死啊……”大萨满挠着头说道。
“大萨满算的最高的是多少联式?”
“一百二十八联式,算了三天两夜,算筹摆了十几个帐篷那么大!那时一场噩梦,算的我老人家都吐出来了。不过那次也很值得,毕竟是赤那思部征伐伽扎部这样牵涉几十万人命的大事,辛苦点也值了……可那一次唯独一点没有处理好……”大萨满的脸色变得阴沉起来,像帐篷外的乌云般阴翳。
“算错了么?”
“没算错,可我更希望我算错了……”大萨满狠狠的说道。接着他像泄了气般神色委顿下来,摆摆手道:“这是我老人家一辈子最大的错,不提也罢,不提也罢!”
他欠了欠身子,往火盆那边坐了坐,说道:“今天就到这里吧,回去再把《算筹天卷》关于二十四联式那一部分看一看,下一次就要给你教三十二联式了……”
“凡双知道了。”申凡双站了起来,像大萨满弯腰行礼,转身告辞。
大萨满的目光循着申凡双的背影消失在帐外的风雪中,嘴唇却抿得紧紧的,他能算出几十万人的生死命运,却捉摸不透这个天神一般的男子会给蛮族带来怎样的命运……是凶是吉,只能一步一步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