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是光明,也不能笼罩整个天地。
传闻北冥之海地势极低,阳光不能投射此处,所以这里一片黑暗。
但天地还有一处地方,即便阳光可以投射,光明亦不敢笼罩,长年只有无边的黑暗和阴森。
幽都古城,连上天都不眷恋的千年鬼城。
古城方圆千里,阴气浓郁森然,没有一丝光明,即便是在幽都古城外,也只有无边黑暗阴森。
幽绿怨气充斥的长河不远处,白衣佩剑,风流儒雅的燕雀王靠在枯死的古树上。眼前绿波翻滚,无数阴气充斥,但偏偏唯独他身边几尺之内,一片安静,连阴气也罕有地没有吞噬附着在他的身上。
不是不能,而是不敢。
这些亡魂好似看到了他们最为害怕的东西那般,只敢在远处凄厉地嘶吼哀嚎。燕雀王脸色痛苦悲戚,先前在儒家先祖面前的波澜不惊早已荡然无存,这位喜怒不形于色的镇国藩王终于在孤身一人时,将他压抑千年的情绪表露出来。
皇城前应是干净清澈的小河,千年之后却是这般凄惨的情景。很大责任归咎在他这位燕雀王身上。
春秋一帝,天下八王,作为八王之首的燕雀王和春秋大帝是最为亲密的。
拥兵五十万的燕雀王学不来玩弄人心的本事,他也没有将庙堂上的官员拉拢到自己的麾下,成就自己的小帮派。燕雀王本就不屑权衡之术,即便是拥兵五十万,坐镇天下西南,他也只是做一位臣子该做的事情,为国为天下苍生谋福利,让更多有才气的读书人施展抱负罢了。
对于权力,他没有丝毫的热衷。
或多或少因为如此,他和春秋大帝才能走地最近,春秋大帝在位时,将其当作亲生兄弟,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封王之时,那柄被世人视为天下第一神剑青虹也是赠予他手,而春秋大帝更是十分照顾他这位比自己年幼些许的燕雀王,对于武道,对于治政他也是花费了许多心思去指点。但却是与春秋大帝这般情同手足的燕雀王,在大帝困城时见死不救,甚至是他这位最被大帝信任的人起兵造反谋逆,成就了春秋一大悲剧。
燕雀王脸色悲戚,抬头看着断壁残垣的皇都,轻声道:
“如果是你,想必都知道我来了,你不肯见我便是说明你始终还是放不下千年之事。子冥,我于心有愧,但对天下苍生,我却问心无愧。千年前你怨我见死不救,但若是千年之后,我会这样选择。”
“红颜祸水,你为何不懂这个道理?千年之后,我又看过了多少王朝是因为女子而败亡的?”
“难道美人比起千秋万载的江山盛世比起我这位兄弟还更要值得你义无反顾?”
燕雀王看了一眼无声无息的阴森都城,喃喃道:“你不肯出城,我不敢入城,但你这位依旧仁慈的大帝会忍心这片天下的难得的人才凋零在逆贼之手?”
即便事已过千年,但燕雀王依旧明白,这片天地无论如何时过境迁,终究还是姓周的,终究还是春秋大帝的天下。
他不相信爱民如子的大帝会见死不救,任由白发魔帝几人死在逆贼之手。
幽都皇城作为被天地抛弃的荒城,很大程度上是因为这位春秋大帝“只手遮天”,蒙蔽了天机。若这位春秋大帝心中不愿意,他这位燕雀王也不可能知道他尚且还活在人间。
转世千年不灭,向来便是荒诞不经。
人的一生寿元长短不一,但终究还是会有个尽头,根本不可能有长生这一说法。即便现世之下,仙人告诫世人应修仙道,鼓励天下修道之人行仙道,但是真正明白的人始终还是会明白,世间万物不能永生,便连这片天地,也在千年之后改变了多少?
长生?
不过是个念想罢了。
但就是这般地荒诞不经,春秋大帝竟然能在天地之下永生不灭,而且大帝并没有封存记忆转世为人,是的的确确地存活千年之久。
个中原因,燕雀王不知也不想知道,他们这些人为何能来到这片天地,很大程度上是取决于他们自身的“执念”,即便是修道之人,即便如他这般强大,也足足转了三世才延续到了如今。
燕雀王还是比不上这位千古一帝。
春秋大帝能以一己之力蒙蔽天机,跳脱在天地之外,即便是天道也不能对他造成丝毫影响。
但燕雀王做不到。
即便强如已经是不朽,他还是无法逃脱天机的监视,燕雀王还是在天道上留下了一道淡淡的印记。
虽说天道不会镇压他们这些“天外之人”,但他们自身却遇到一个无法忽视的问题,他们的气数持续了三世直到如今,终于要走上了一个尽头。
换句话说,他们可能在这一世中便真如尘埃那般灰飞烟灭,不复存在。
所以窃取天下气数,燕雀王并未否认,虽然以他的傲骨,不屑做这些下作之事。但不是个每个人都是铮铮铁骨,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能够在千年前谋逆于他们而言都是天地高山的春秋大帝,千年之后将这些被视作蝼蚁的凡人气数蚕食,又能如何?
续命才是最重要的。
这些看似无所不能的仙人真的已经在老朽了,燕雀王不得不承认他的实力相较于从前,也是明显地在走下坡之路。所以千年前以春秋大帝吊死在太安殿上的结局再次为千年之后的盛世做下了铺垫,这千年的恩怨终究会有一个了解。
这些逆贼余党必须得死。
死,应以极刑处死。
燕雀王脸色冷漠,鸩杀春秋皇后,逼得大帝吊死太安殿上,春秋逆贼当诛。
“既然你依旧还是这般仁慈懦弱,这个恶人我来替你做,遗臭万年于我而言不痛不痒,唯独让你背负千年骂名,让你含恨而死才是我最愧疚的地方。即便我不喜欢那个女人,但她能为你做的事,我也能为你做到。”
燕雀王轻声呢喃,青虹出鞘,化作一道流光射入幽都古城之中。
春秋大帝脸色苦涩,手指轻轻一点,这柄千年神剑便在他身边欢快地飞舞起来。
春秋大帝叹息一声,手执长剑,一步便是跨出了城门,出现在了燕雀王的身前。
“你还是这个老样子,认定的事谁都拦不住你。”,春秋大帝站在城墙处,苦笑一声。
“既然我都放下了,为何你还是要执着在千年之前,念恩,已不是春秋,我也不再是大帝了。”
春秋大帝再次叹息一声,看着绿波翻滚的长河,脸色感慨。
“子冥,世间千年,唯你一人能长生不灭,也唯你一人能毁天灭地,为什么即便如此你还是不肯统一这片一分数十的天地?”
燕雀王抬起头来,脸色不甘,青虹已经重回他的腰间。
“做皇帝真的很好?”
春秋大帝嗤笑一声,轻轻摇头。
“除你之外,没有人能够登上龙椅,一群不过只会勾心斗角的废物又如何能让天地安稳,让万民臣服?”
“那我这个不问朝政不管世事的君王就是一位明君?”
燕雀王脸色一怔,沉默,不知如何回答。
“春秋在位期间,若单凭我一人之力又如何能让天下盛世齐放?除了儒家先生,国师,还有你,其他在你眼中勾心斗角的人也是起到了很大的作用。虽说他们争权夺利,但实打实地还是做到了许多成绩出来。至少,每人能够各司其职,天下不会有太大的动荡,这种平衡才是最为珍贵的。你恨贪官,你觉得贪官吞食了百姓赖以生存的钱财粮食,但你有没有想过,比起这些所谓的废物,那些口口声声说为天下谋福利的读书人更加可怕。他们贪多贪少,我可以装聋作哑,因为他们知道自己犯错了,所以拼命去弥补去做些实际惠民利国的事情。但这些读书人又有何用?身居高位之后,享尽荣华富贵,连初衷也都相忘了,每日除了吟诗作赋无病呻吟之外,还有为百姓做了些什么?你杀了一个贪官,还有第二个,第三个,即便你杀光天下蛮夷,过阵子还是会涌现出来,源源不绝。”
“这就是天下本性啊。”
“一家之主平衡一家或许只是极其简单的事情,但做皇帝,这是一件多么艰难之事。天下何其广阔,即便是我一人日夜勤政,即便有文武百官,依旧还是兼顾不来。”
“你知道我的性子,散漫自由,不喜束缚,所以在位时我都把苦差扔给你们,这也是他们逐渐对我产生怨言的地方。他们会谋逆,我不奇怪。这些人谋地是天下苍生,既然我这位皇帝无力胜任,改朝换代也是理所当然。于公来说,他们并无问题。但于私来讲,他们却欠了我足足千年的性命。”
春秋大帝冷笑,阴森冷风吹起,燕雀王抬头望向神色诡谲的春秋大帝。
“你以为我还像千年之前那般仁慈?当初的你起兵围剿我,我知道你想和我里应外合,将逆贼诛杀在天地之下,但是我没有这样做,为何?”
“天地难得统一稳定,若再次分崩离析,战火绵延,苦地只是百姓士兵,我虽说不是什么好皇帝,但子民性命我看地比我还重,若不是兼顾到无辜百姓,我早已大开杀戒了。为何我会退让的缘由不过是为了天下苍生罢了。在其位谋其政,我是帝君,天下百姓便是我的子民,我又如何能视作无物?”
“既然如你所说,那为何你又要围城将鬼城化作一片炼狱。”,燕雀王冷笑一声:“昔日我带兵讨伐你,便是因为你性情大变,滥杀无辜,为了苍生天下,我不得不出手与你兵刃相见,你可知道我承受了多大的压力?”
春秋大帝脸色平静,双目淡淡地扫了一眼燕雀王。
燕雀王神色一怔,随后便是黯淡无比。
愚蠢驽钝。
燕雀王心中冷笑,自己竟然还问出如此可笑之话,若不是他最心爱的女子惨死,他又怎么会变得如此残暴?
“春秋千年,许多事早已不明不白。虽说这群余孽大逆不道,但对春秋对如今这片天地尚且还有些作用,我才没有出手。”
“如今这些废物以当今天下要挟我,以众生气运试探我会不会出手,却早已经忘了我不是大帝,那这片天地又与我何干?”
春秋大帝笑了笑:“千年之后,无论是余孽还是你还是我,终究都会走到尽头,我又何必出手?”
“既然都仁慈了千年,也不在乎这一阵子了。”
“妇人之仁。”,燕雀王冷笑。
春秋大帝却是将一壶酒抛给燕雀王,笑道:“回去吧,已不是春秋,已不是大帝。”
燕雀王看着春秋大帝离去的背影,自嘲道:“已不是春秋之人,可我又为何想要春秋千万年?”
燕雀王转身离去,身形落寞。
可悲,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