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女御宫娥们上来了一团,把我带到了一个很宽大的殿宇里。然后点燃香烛,放下蒲团,监督着让我跪下来。
我的膝盖触碰到厚厚的蒲团,上面还有一层缯布做的垫子,这已经是给我的很好的待遇了。
我从小到大,这还是第一次这样被罚跪。
那个殿宇好大好空啊,正逢着黑夜,黑乎乎的什么东西把我笼罩住了。我感到膝盖好疼,又不能动弹,越来越难受。过了半柱香,我就有点支撑不住了。
我稍微抬起来,看见那些宫娥女御们正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我。
她们一个个眼神中藏着说不出的东西:愤怒和怨望,同仇敌忾的样子,似乎把我当成了她们共同的敌人。
她们当中有一个女御,我是认识的。当初我第一次来到宫里,就是她带着我到花园里去玩耍的,她叫召薙女御。
召薙女御今天看见我,可不像当初看见我那么和蔼可亲。她也用说不出的眼神看着我,口里出了一口气说:“夫人!这宫里是有规矩的。上上下下一两千人,没有规矩怎么行?”
召薙女御一开口,另一个女御也忍不住说话了。
“今天你带来的那个女御可是替你受过的!人都快被打死了!世子大人是这里的主子,谁都要服从他,否则这就是下场!夫人以后可真要省省了!”
想到紫陌还是生死不明,我却在这里罚跪,我们两个刚刚来到宫里就落得如此凄惨。想想离开的静云,想想生离死别的痛楚,想想这冰冷的毫无意义的王宫,我感到了无生趣。
一炷香不到的工夫,有世子大人身边的近侍宫人,一个叫宝树的人过来传话:说世子大人念及夫人初犯,又是刚到宫中不习惯,将罚跪免除了。只罚我一炷香的工夫。
那些宫娥听了瞬间欢喜起来,等传谕的宫人一下去,就连忙将我扶了起来。我的膝盖又酸又麻无法动弹,腿已经不能站立,我疼得直掉眼泪。有个宫娥上来给我揉搓了半天,我才勉强能够躺下来。
我呆呆地望着黑黑的屋顶,望着宽大的帷幔,我感到有一种由衷的绝望。我好像在哭,想起了静云,想起了紫陌,想起了虚宇城。
现在只有我一个人了!我在这个空荡荡的屋子里,撕心裂肺哭了起来。
我昏迷了。
静云一直在呼唤我,我挣扎着;紫陌在哭叫,我伸开手去拉她;我离开了虚宇城,我要到哪里去?父亲大人却送来一把宝剑,把我交到世子大人的手里,让他杀了我……
我迷迷糊糊,一直在流泪。各种痛都一起向我交织而来。身上痛,肌肉痛,膝盖痛,骨头也痛,眼睛也在痛。还有一种隐隐的,折磨全身的痛,我感觉了一下,是心脏!
心脏也在痛。
还有一种痛是深入骨髓的,它迫使心脏一刻都无法止息疼痛,那就是对静云的刻骨思念和我们被迫分离的悲凉。
我已经嫁人了!当静云重新回到我身边的时候!
我为什么没有等着他?如果知道他会回来,我就是死也会等着他。我为什么没有停在那里,为什么没有留在虚宇城等着他!
我一边想着,一边想流泪。却发现我已经不会流眼泪了。
当我的心痛在一步步加剧的时候,另外一种疼痛令我忍不住叫出声来。那种可怕的剧痛来自我的眼睛,它们干涩起来,疼痛起来,疼得我简直无法忍受。
我两只手去揉眼睛,眼睛已经肿得睁不开了。
我叫喊起来,好疼啊!
可能有医师过来,用湿湿的缯布蒙上了我的眼睛。让我躺在床榻上,不要乱动。否则我的眼睛会失明的。
我害怕失明,躺着没有动。
从虚宇城见到昭明太子的诏令,我就开始哭了,哭得昏天黑地,哭得撕心裂肺,哭得神智不清。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我的眼睛哭坏了。
我感觉到有个人站在我的病榻前面。
“唉,”他叹了一口气,“这么美的眼睛被你哭成这样了!再不要哭了!再哭就哭坏了!什么东西都看不到了!”
“你是谁?”
“我是不情山上的虑远道长。奉命过来给你看眼睛。”
他说着把我眼睛上面的缯布取了下来。整理他的药箱,更换了一条白色的缯布,
“我要蒙上你的眼睛,给你浸泡一些药水。你的眼睛暂时不能见光,更不要流泪了!如果这次哭瞎了,神仙也治不好你!”
他用有些冰凉的药水为我擦了擦眼睛,然后用那条白色的缯布蒙上我的眼睛,缠了好几道,我一点光线都看不见了。
“我什么都看不见了!”我喊了一声。
“你不需要看见。躺下好好休息,要闭目养神,懂不懂?”
“闭目养神?”
“是啊,闭目养神,才能悠悠自得。”
“道长!闭目养神是心静,心要静了才能养神,才能悠悠自得。道长是在山里做神仙的,自然能够悠悠自得。我们这些在世上受苦的人,怎么能够悠悠自得?”
“夫人还年轻呢。等你到了老道这般年岁,这世间的道理才能参透。何必这样伤神呢!”
“道长有多少年岁了?”
“不多。算起来,三个甲子不到,才一百五十多岁!”
“一百五十多岁?人能够活这么长吗?”
“当然。只要你放开心境,自然寿命无限。我还算年轻的。我的师傅彭祖已经活了五百多岁了!”
“彭祖?我倒是听说过这个人!他竟然是仙长的师傅?他活了五百多岁吗!真的有那么长寿的人吗?”
“当然有。不要以为你没有见过就说没有啊!不仅我师傅,我师母也活了四百多岁呢。现在还在山中修炼!”
我一下子对道长仰慕起来。他原来竟然是神仙的弟子。
“你是神仙的弟子吗?那么可不可以,让我也去山里修炼呢?”
“这个不可以的。世子大人不会允许的。”
“那么,你师傅他有没有灵丹妙药,能够治愈人间的痛苦?”
“当然。我师傅是神仙,自然没有他不能治愈的病人。”
“那么,他有没有一种药,喝了以后就能忘掉这世间的人,忘掉世间的事?”
“为什么要忘掉呢?”
“因为不想再想起来,不想太痛苦。”
“这种药是有的,叫做忘情草。吃了忘情草熬制的药,就可以忘掉所有的人,所有的事了。夫人,真的想要忘掉吗?”
“是,再也不要想起来。”我说着,眼泪又想掉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