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你年轻时是不是很帅呀?”新点的菜来了,众人正吃着仔仔忽然冲爷爷说。
“嗯?咋说这个呀?”老马一脸糊涂,两眼机警。
“我妈说下暴雨下大雪你不送她上学,一个人举着镜子刮胡子、摸脸蛋!”仔仔说完偷笑,一众人斜瞅着老马也笑了。
“说这干嘛!”桂英瞪眼吓唬仔仔。
“对峙一下嘛!以确保你说的是对的。”仔仔拌嘴。
“啥下雪下雨的……我咋没印象呢?”老马狐疑地瞅了瞅外孙,又瞟了眼桂英。
“瞧瞧!”桂英抛了个白眼,然后左右望着晓星晓棠摇头苦笑。
“这事我知道——”兴邦正想开口,被包晓星抢先了。晓星说完这句放下筷子,正儿八经地对众人说:“英英说她小时候上学,有回下大雪了,嫌马叔你没送她——记着呢!一直记到现在!主要是人家孩子全是家长送来的,她心里不平衡!”
“不止这一回没送吧!”老马放下筷子擦完嘴,挑着眉毛冲众人说道:“在马家屯找找,你去找找,有哪个女娃是她这性子?还不是我打磨的!下个雨刮个风都要父母送,将来进入社会遇到难事或者父母不在了咋办?还活不活?”老马说得头头是道。
桂英一听那语气,着实听不惯,撂下茶杯也大声开口:“是啊!你怎么说你都有理,那我问问你,你总共‘打磨’了三个孩子,为啥我们三个性格完全不一样?怎么我二哥到现在快五十年了还没出过咱县城呢?”桂英说完,众人愣了。
“你二哥小时候见了牛羊都往桌子底下钻,被蜜蜂蛰了一下往后再也不敢见了,到现在见了蛇仍是吓得哆嗦……他天性那样儿,这是我能改变的?”老马指着桂英一脸凶煞。
“既然人都有天性,那你还说什么‘你打磨’的?要是我的这点儿成绩、性格是你打磨的,那你儿子的失败是不是也是你‘打磨’的?”桂英说完,桌上一阵寒风扫过,众人个个一抖,滴溜溜地转着两个眼珠子,只见老马瞠目结舌,桂英别着脸挑着下巴。
马兴邦见状挺身而出,指着妹子故作发怒:“啧!英英你怎么跟大说话呢!大家过中秋吃个饭你上纲上线的干啥!过去的不要再提了!仔仔都十六岁了你还纠结你七八岁的事儿——你要干啥呢!”
“就是!英英,叔得说说你了!”钟能也伸出手指着桂英说:“哪个父母不盼着子女好?你们三个长大以后混成啥样子是你们自己的命运,你不能把不好的、失败的地方怪罪到你大身上,难道你大希望你二哥一辈子不出村在家务农?再说,你大这性子不是针对你,他从年轻时已然这个样子啦!我认识你大时人家就这脾性!我们那一辈哪个娃儿不是被他大棍棒底下打出来的?对你们狠一点——么嘛哒!至于下雨了没送你这事儿,钟叔那时候也没送钟理哇,我也没见他计较……”
钟能还没说完,老马挤着眼皱着眉说:“吃饭吃饭!”
被众人指责的马桂英早蔫了神采,低眼耷眉地听人数落。晓星见她不痛快,赶紧调转话头问道:“诶英儿,你不是要送我什么东西吗?说你二哥带来的黄花菜还是啥的?”
“哦是黄花菜!”桂英说完从椅子后面的袋子里取出两小袋东西,每样约莫两斤重,落座后分别递给晓星和晓棠说:“我二哥寄的也不多,你们俩一人分一点吧!”
包晓星拆开袋子,抓起一把一看一闻,浅黄深褐颜色不一,有些花尖儿卷曲本欲开放,大多细而平直——在花瓣刚长出来时便被采摘了!闻着一股子陈旧的花香味儿,晓星掐断了一根,竟看见了金黄的花蕊!手心里的黄花菜硬邦邦的晒得很好,里面还掺杂着故乡的落叶和鸡毛,十来年没回家了,包晓星捧着来自故乡的黄花菜看个不够。儿时父母在豆子地里插播过几溜黄花菜,待长熟以后采回来,和黄瓜凉拌、跟鸡蛋热炒、晒干后泡水喝或做汤……三十年前的味道仿佛正在眼前。
“你二哥晒得很好哇!”包晓星抓着一把干黄花菜冲桂英说。
“不是他二哥弄得,他哪会弄这个!这是她婶婶弄得,她家种了一两亩,批量化操作的!”老马解释道。
“哦!我以为是地里套种的,现在咱们那儿还有专门种黄花菜的呀!”包晓星诧异。
“种啥的没有哇!光我们马家屯种的果子十五六样,额外有些人种的蔬菜、调料、中药、花卉、干菜……啥没有啊!反正每年总有大赚的也有小亏的。现在不像原先那样冬天清一色小麦油菜夏天绿豆黄豆那么单调!你们一朋的离家早,是不是还以为咱那儿是原来的样子?”老马咧着嘴问。
“我确实离家早,平时只听英英说他二哥种了这、种了那,很少听人说这几年咱那边的农业是啥状况。”晓星眉眼惭愧。
“现在的农业基本上是机械化操作,进地出地地溜子——车厢很长的小三轮,犁地、种地、打药、收割、打磨全靠机器,每年授粉、采摘啥的得自己干!现在种地比原先轻松多了,马家屯有一人在黄河滩那边承包了人家上百亩的地专种玉米黄豆,没少赚!”老马说起马家屯,滔滔不绝,兴致昂扬。
“那黄河滩那儿没人种地吗?”包晓星纳闷。
公公钟能笑着接话:“黄河滩那儿地多得是,他种得完吗?我们年轻时村里到处有去黄河滩上摘棉花的、拔花生的,一天给十块钱那种!他们那儿地真多,根本种不过来!何况现在好多人还去城里了!”
“现在种地赚钱吗马叔?”包晓星怯生生地问。
“咋不赚钱?她婶婶家的黄花菜晒干了卖,一半批发一半零卖,一亩卖了一万一。英英他二哥和我务弄十几亩地,一年怎么着也净落个七万八万的,村里卖得好上二十万的有的是!有一年我们村的发财他家,三亩石榴卖了四万多,一口气卖了四万,不算其它果子!前年我屋对门的那家,五亩苹果卖了五万多!后巷有一家更猛,人家种马齿苋,五亩马齿苋一年赚了八万多!咋不赚钱!好好务弄亏不了,不好好干的怎么干也赚不着,看你用不用心!”老马说得得意,一口黑牙一会隐一会现。
“哦,现在农产品的价钱是上来了!”
“可不嘛!这几年蔬菜和水果的价钱猛得很,现在咱方圆上这几个村子主要种葡萄、冬枣、桃、李、杏、苹果,其次是梨、核桃、山楂——果子大概这些。蔬菜种的也不少,早年人种的大葱、萝卜、土豆这些现在很少种了,主要种绿叶菜,一样两三亩,还有种苜蓿、香椿、蒲公英这些野的,野菜价格要高一点,但是难务农,得懂技术,还要有门路!瓜类也有人种,相对少一点,咱这里赶不上镇东边的大棚,他们那边的村子全是规模化的。”
“哦!现在没人种小麦油菜了……”包晓星两眼失神,若有所失。
“别说别家,我们家这几年一分小麦油菜也没种!面粉和油从村里买,方便还便宜。咱镇上现在全搞经济作物,很多人跟押宝似的,连着种上卖!去年我们村里有个媳妇卖自家的玉米——没熟的甜玉米,从八月卖到十月卖了两万多——你说可怕不可怕!人家那网店不止卖甜玉米,啥都卖——自家的甜萝卜、青苹果、红枣、黄豆、芥末……有啥卖啥!冬天没货了替别人卖干菜,她自己收个手续钱也不亏!我们马家屯二店呢!哎,人家年轻人会琢磨,咱年纪大了也不会弄那个!”老马说到最后有些落寞。
“爷爷,你想开店我可以教你呀!”仔仔挺直腰板郑重其事地说。
“算啦算啦,爷不搞那个!你要有心将来教你二舅呗,他要会这个了——省好多事呢!”老马说完,靠着椅背喘气。
“星儿,你咋对这个感兴趣呢?”桂英不解,好奇地问。
晓星转头回答:“我想着我家的地和我娘家的地两家加起来有二十多亩呐,租给别人挺可惜的!”
“可不是嘛!钟家湾的水地、旱地加自留地,光我家就十几亩,一亩地两三百租出去真是寒碜!”钟能补充,说完夹起一筷子菜送进了嘴里。
“你把这些地种成果树——苹果、枣子、李子啥的,保守得卖一亩也有四五千,一年托亲戚照料着,怎么着也比你做清洁工赚钱!”老马向老伙计提建议。
小孩子们自己聊自己的,包晓棠盯着手机嬉笑,桂英兄妹俩时不时聊几句,唯有一旁的包晓星听得格外认真,频频点头,若有所思。
“我老了,不当家咯!我现在的主要任务是照看学成,我要回去种地了——谁来看娃?再说,我一个人能种吗?灶火搭不搭得起来先是个大问题。我不像你家里啥样电器均有,你老二一个人种地样样车子齐全,我有啥呀?要人没人、要力气没力气、要工具没工具、要本钱没本钱——咋种?”钟能冲着老马瞪眼,老马站在他的立场一琢磨,着实如此。
钟能叹口气,完了又说:“你劝我种地,我倒劝你别种地。为啥嘞?那地里的果子今年再丰硕,架不住秋冬哇!还不如安安分分地跟着季节走,让那叶子果子全落地里当肥料,下点雨润一润燥、来场雪酿一酿肥,等来年正好给开春的新叶新花增增肥、加加劲!这样不仅今年的果子好,明年的也不赖!老哥啊,咱老了,该是时候放下了,把你的地交给你家老二,您就安安心心在这边给你女子带娃儿,顺便把你肚子里的那些本事啊故事啊传给仔仔这一代!这不两全其美吗?”钟能说完两手一拍,呵呵傻笑。
晓星发着呆,晓棠看手机,一旁的马兴邦、马桂英耳听如此,纷纷瞪圆了眼,屏住呼吸。
“我就是这么打算的呀!家里的地扔给我老二,现在可不是我给她两口带娃儿!带了好久啦,致远工作也有段儿时间了!”老马说完指了指桂英又指了指漾漾,漾漾两眼盯着学成和哥哥,桂英两眼瞪着晓星和哥哥。
“你不是说……你中秋节后走吗?”桂英忍不住开口。
“那是你们说的!我啥时候说我中秋走?”老马瞪着桂英大声问。
“咋地英英,你还不让你大住了!”钟能在旁笑着打诨。
“咋不让他住呢!他自己先前非要走,我说过了中秋……”桂英不知道接下来怎么说了,一张嘴卡在半空中收不回来。
“我现在要走了,谁给你带孩子?”老马指着漾漾问桂英。
“致远啊!”
“哦!我在这儿他上班,我走了他又不上班了!他拿上班当什么——敷衍我吗?他四十五岁的人是娃娃家性子吗?”老马说完从鼻子里哼出一声。
“呐……我带呀!”桂英瞪着眼伸着脖子,话一出嘴却丝毫没有自信。
“你行了吧!你上班出门还没漾漾上学早呢!”
被众人指了又指看了又看,漾漾晃过神来,知大家在说一件跟她有关的事情。此刻见爷爷指着妈妈嚷嚷,小女子憋不住替母辩解:“不准你说我妈妈!”
稚嫩清亮的嗓音在饭桌上显得格外响亮,一根短小的食指直指老马久久不放,众人一愣,继而大笑。
老马被漾漾的可爱瞬间征服,宠溺地回指漾漾且露出满嘴的黑牙说道:“成成成!爷全听你的!你是家里的老大,行不?”
待众人笑过之后,老马语气缓和地冲钟能抱怨:“她一星期前面五天天天九点以后回家,时不时还喝醉了,这时候娃儿早睡啦,梦也做了几轮了!后面两天——周末——她全天抱着手机,干个家务也干不利索,还脾气大!”老马说完瞅了桂英一眼。
和事佬钟能哑然一笑而后举杯,两老头碰了一下。
原本两手抱胸靠着椅背的马兴邦见此情景,用自己的胳膊肘撞了撞妹子的胳膊肘,挤挤眼说:“行啦!大要带孩子让他带吧!家里……一直……没个自家娃娃,可能忽然开窍了,想跟娃儿亲近亲近,人老了都这样!”
“走是他说了算,留也是他说了算!我能咋地?稍微不同意感觉我大逆不道似的!”桂英小声嘀咕完,一口气闷了一杯茶,咽了下去。
马桂英真不同意父亲留下来给自己看孩子吗?嘴上肯定不同意,基于近来的各种摩擦,可心里呢?表层的她期待安静的、轻松的日子,对于父亲长久地留下来和她一起生活,她还没有做好准备。果真希望父亲尽快离开吗?不见得,因为心底不舍。这种心口不一、内心犹疑的感觉太糟糕了,使得她不能对一件事情给出一种一致的、一贯的看法——一种压倒一切杂念的看法。烦烦烦——桂英腹语如是。
午饭后两家人各自道别,桂英开着车拉着一家子回去了。
“成成成!爷全听你的!你是家里的老大行不”——这句话一直在马兴邦的耳畔回荡。他有些嫉妒,却说不清在嫉妒什么。这样的态度老头一辈子没有给过他们兄妹三,没有给过母亲和婆,也没有给过家里的其他人,七十岁的他今天给了漾漾。这样的态度、那般的神情让兴邦难忘,甚至铭记。他如漾漾这般大时就渴望着父亲改变,当他知道他不可能改变时,他欣然接受了,如今他忽地变了,他却无法接受。他该高兴的,替漾漾高兴,替妹妹高兴,替老头高兴,可他心底却有一种沉甸甸的莫名的东西,解不开也捞不起来。
“这钟能家儿子咋老不露面呢?”回去的车上,老马想起这茬不满,嘟囔。
“他这几年变了,原先还好,经常跟我们聚啊、玩啊!”开车的桂英透过后视镜回答老头。
“原先……钟叔叔也很少跟我们玩啊!一般是姨姨带着姐姐和学成和我们玩,钟叔叔跟我们——很少吧!”仔仔从回忆里捞到了重大线索,立刻纠正他妈。
“啊……也对也对!人家是从政的、在职的,咱既不是体系内也不是有钱人,所以……但总体来说以前他跟咱们比现在好太多了,那时候跟你爸爸也能聊得来……哦对了,你幼儿园的学位就是你钟叔叔帮忙办的,你上咱这边的小学这么顺利还不是因为那个幼儿园好!不管怎么说他原先比现在要和气很多,看着也开心、气派,见了人也乐意招呼!”桂英冲仔仔说,说得磕磕绊绊。
“上次见那样子……邋里邋遢的没个精气神儿,还不如村里人呢!”老马对钟理的印象着实不好。
“人家原先是国企里正儿八经的领导,那交往的朋友、出口的官腔、穿戴的领带腰带——漂亮着呢!”
“咋这么个打击就一蹶不振呢?作来作去的,还活不活呀!”老马不理解,耸耸肩,吁了一声。
桂英无语,微微转头斜眼瞟了下大哥,兄妹两默默一笑。兴邦的笑挂在脸上许久不动,肌肉似僵了一般,两眼深藏着外人看不出的忧伤。
这头的钟家人出了饭店,晓星跟孩子爷爷打了声招呼匆匆回服装店去了。晓棠带着学成往富春小区走。难得的中秋,怎么着也得和姐姐、外甥一块过。中途晓棠去蛋糕店取了昨天预定的蛋糕,要不是梅梅提醒,她真把姐姐的生日忘得一干二净,回去的路上她还不忘带着学成给他妈挑了一件生日礼物。
服装店在中秋节这一天放了半天假,可麻辣烫那边哪有什么假期呀。两点半打了卡下了班,晓棠匆匆赶回家里,四个小时的中秋节能干什么呢?好好睡一觉,和妹妹聊些贴心话,看着儿子写写作业玩玩玩具,仅这三样她已心满意足。谁想回到家以后,蛋糕和礼物摆在桌上,儿子在画全家福,妹妹在厨房给她包饺子,看到这一刻的包晓星笑得无声而灿烂。
“不用这么麻烦!”晓星靠在厨房门口冲妹妹说,脸上溢出满满的感激和感动。
“不麻烦呀!我闲着没事,包两样饺子,咱三人晚饭吃个饺子还麻烦!”晓棠顽皮地做着鬼脸。
“我说桌子上的蛋糕!”
“哎,顺便的事儿!学成爱吃甜的,全当给他买零食了!哦对了——”晓棠说着身子一抖,包饺子的两手在围裙上擦了又擦,然后洗了手出了厨房,到了客厅以后,她指着一盒东西说:“诶姐!这是我给你买的一套化妆品!你瞧瞧!”晓棠说完打开盒子给她姐展示。
“你又不上班,花这钱干啥呢!”晓星嫌妹子大手大脚。
“啧!你一年只过一个生日,今年梅梅又不在身边!再说,花不了几个钱的,我现在很节俭,我的钱完全能够撑到我自考结束!放心吧!放心吧!这是我在淘宝给咱俩买的姐妹装!又便宜质量又好!”包晓棠喜滋滋地拆开另外两盒东西给姐姐看,边上的学成高兴得好像妈妈收到礼物比自己收到礼物还开心。
见妹妹又是演说又是比划,晓星架不住,只得将新衣服新裤子在身上试一试方才堵住她的嘴。雪纺的质地凉爽飘逸、绿底上飞着无数蝴蝶、中袖荷叶边、领口蝴蝶结……晓棠买给自己的是正红色,给姐姐的是豆沙绿,再配上一模一样的黑色打底裤,这一身年轻又时尚,干练又凉爽。
牛津布的打底裤正是自己现在需要的,在麻辣烫的店里穿裙子或宽松裤均不方便,牛仔裤太嫩了不适合自己,唯有黑色的打底裤正合适,还那碎花的衣服结实又耐脏,宽松又轻便……妹妹的用意,作为姐姐晓星懂得。
姐妹两换完衣服出来在落地镜前左扭右摆,争着让学成评价谁好看。包晓星趁势涂上女儿送她的口红,包晓棠也拆开买给她姐的化妆品,姐妹两你描眉我施粉,一番装扮完毕以后,又挤到学成跟前比美,仿佛回到了刚来深圳时的轻便岁月。
下午仔仔在屋里做作业,老马在外面抽烟,兄妹两个又躲在漾漾屋里聊过去的事儿,一聊聊到了天黑。要不是老马来催,桂英早忘了自己还要给众人做饭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