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眉再次醒来,是因为两边太阳穴的疼疼醒的。
不仅感到烧灼的痛,还闻到了焦糊味。
还有,这焦糊味是从自己鬓边发出来的。
“啊啊啊——不要烧我——”她一弓身弹了起来,一头撞在了正端着一碗汤药的姨娘怀里,还有点滚热的汤药尽数浇在她肩上和胸前。
“我就说得艾炙才有用嘛,这不醒过来了。”头上方有一把洪亮的女声在说,语气里带着得意洋洋,沈眉听出来了,是邻巷打铁老白家的孙大娘,因为嗓门大话又多,邻里送外号“绰板婆”。
一边被药汁烫得嘶嘶地倒吸凉气,一边伸手去试探太阳穴的灼伤处,沈眉不无郁卒地想,人家用艾,都是小心熏烤的,你是真的贴着皮烧啊,大娘你也太狠了,留疤怎么办?
孙大娘兀自高声说:“什么庸医,我就说都是骗钱的,正经一早都轰出去就对啦!孩子明明就是痰迷心窍堵住经络了,我家这祖传的艾灸,从来是万试万验,一灸就通!”
说时低头看看沈眉,说:“哟,这还有点迷怔,不要紧,刚醒都是这样,别怕,大娘我以后每日还来给你灸两回,包好!”
还来啊?沈眉看了看围在床边的各种女人,还有被挤在圈外探头探脑的老爹,决定先寻找自己最有力的保护者:“姨娘——”
“孩子,你可算肯醒了,”姨娘把她搂在怀里,一边忍不住掉下泪来,“你这狠心孩子,知不知道爹和姨娘都要吓死了……”说着说着,就哽咽得说不下去了。
女眷们忙劝解道:“她吉姨娘,你就别难过了,孩子能醒总是好事。先让她好好歇息着,咱们还有那事等着要料理呢。”
沈眉一听,“那事”,什么事?是我的“那事”?她郁闷地抬起头来,姨娘却一把又把她搂回去了,“没事,没事,都有爹和姨娘呢。”
“嗯,”沈眉乖巧地应了一声,又探出头去,向她的另一个保护者伸出了手:“爹——”
过去三天三夜都给大妈们当废物挤到一边的沈老爹,终于被女儿发现价值,他欣喜地推开妇女团扑了上来:“乖女啊!你醒了,醒了就好了……唉,唉,你醒了……唉,这下怎么办……”
吉姨娘一把拍掉他的手:“你这人,怎么说话,吓到闺女怎么办!”
“爹……”沈眉冲她爹露出了撒娇的笑容。
虽然她这副头发蓬乱、太阳穴冒烟的样子再配上傻笑显得格外白痴,但是老爹的心还是立刻软到不行:“乖女!”
“爹!”
两人抱头痛哭,不,又哭又笑的,跟认亲场面似的。
“真的认得人了,看来是真的醒了,咱们也先散了吧,让人家三口子说说话。别的事再说吧。”一位明事理的女眷及时发言,热心妇女们也趁机答应,各自精疲力竭地寻路归家了。
接下来的三天,沈眉被姨娘按住不许下地,只许静养。
姨娘又叫沈老爹去请了养和堂的大夫来,给沈眉开了个安神定心的方子,一早一晚地喝着,自己则每天三顿做了清粥小菜,看着女儿吃完为止,在她跟前,绝口不提婚礼当日的事。至于喜堂,早已悄悄地收拾干净了,家里的洗面药生意,也暂时歇着不做。
虽说生意歇了,但是姨娘和爹好像更忙了,每天总要出去一两次,有时也有客人来,但都是瞒着不叫她知道。沈眉又不傻,自然知道爹娘在忙什么。
她猜也能猜到,亲友们和街坊邻里肯定正在非议她的八字和命数了,沈家肯定已经成为半个西城的笑话,爹娘出门见人,一定很为难吧。一时又想到,那跟自己结亲的柴家,现在不知怎样了,红事变白事,结亲变结仇,这事可怎么了结呀。
还有她自己的事,多亏这几天静养,姨娘从不问她什么,看她吃好了就由得她自己静静躺着,她也不用费心掩藏自己正在经历的这个重大变化。
她变成了和以前不太一样的沈眉,十几世的经历,让她的心智成熟到与眼下这十四岁的身躯有点不匹配,可恶的是,阎罗说,那十几世的记忆和技能她只能记个大概,却无法完全拥有,因为人类的脑子不能容纳太多的记忆数据,否则大脑会当机。
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是说,她会眼高手低,知道一点后世的事,但历史知识很零碎,懂一点各门各类的才艺,但都施展不出来?
还有想起来就让她心塞的一条:作为一个辗转多世的老情鬼,她拥有充沛的失恋和失婚经验,但没有任何恋爱成功的经验。老见到猪跑,却没吃过猪肉,她这十几世,真是白活了。
“对啊,你明白这个道理就好办啦,”阎罗王倒是很满意她有这点觉悟,“所以我们才要学习,要学习啊。”
阎罗说的函授课,倒是准时开班,从不爽约。
从那天起,每个晚上,沈眉睡着以后,就会像第一次那样,在梦中一路奔跑着,跑到路尽头,就会见到那所灰扑扑的帝京神仙职业进修学院了。
而在门口,必然会见清风和明月两个小道童出来,他们也必定会一左一右地分别站好了,然后才一丝不苟地问安。
清风:“贫道清风——”
明月:“贫道明月——”
两人合声:“见过道友。”
沈眉照样不知道应该怎样应对才好,但好在也不用发愁太久,因为下一秒,她已经直接进入阎罗王那间不通风的小办公室,开始她的神仙进修课程。
虽然对这间小办公室还要兼课室感到太寒酸,但想到阎罗本人就是校长而兼老师,她也就懒得去嫌弃了。
她只是问了阎罗,为什么必须跑这么长的路才能到他这里来,一入梦就直接到课室不好吗,既然他可以做到把人从传达室直送课室的话。
“因为你是从阳间来到地府,这是两个不同的时空,这个距离可以让你的灵魂慢慢适应时空的变化,”阎罗想了想,又补充道:“回程就不用了,因为阳间本身就是你非常适应的地方。”
在这个晚上,沈眉终于了解到了散仙学员的任务来历。
按阎罗大叔的说法,天道本来就是不平的和有缺陷的,中国古代神话里也记载着“天倾西北、地陷东南”和“女娲补天”的故事,在那个远古的人神不分的年代,有一些神仙界的活动,会被人类记载下来,但是,记得并不完全齐备和正确。
天倾西北,自有女娲用各色石头,熔化了以后去补;地陷东南,靠的是阎罗王收集了人间各种怨气、戾气和凶杀之气去填补:所以天补得不太牢靠,地也填得不太踏实,经常要神仙界手动维护。
有时天上会落下陨石,是因为女娲补天用的材料太贵重,所以有这点副作用。
阎罗填补地陷时,倒是简易取材,但后来也发现,便宜没好货。
东南陷空洞的怨气,有时难免会偷跑出来溜到凡间去,而人间为酒色财气、功名利禄所迷,也时不时会有戾气产生,戾气在人间积压多了,就会爆出各种天灾人祸。
“因此,对各种戾气要不时收集,小心送回陷空洞。”阎罗作了个小结,接着又继续往下讲解:
这种琐碎的工作,一直是靠各种低阶神仙来完成。千万年来,有无数神仙在早期修炼阶段,都做过这种实习工作。像沈眉这样经过了十几世的试炼,每一世都八字奇凶、命犯孤鸾的命数,天生容易吸引幽怨之气,实在是做这项工作的适合人选,保护帝京这么重要的工作,阎罗完全可以信任地交给她。
“你们可能对我很满意,但是,按你这么说,未来我还会继续保持这种讨厌的命运了是不是?”沈眉低头写着笔记,闷闷地问道。
“凡人为什么能修仙呢?因为修练过程,就是不断克服自身缺陷的过程呀。”阎罗温和地说。
“努力有用的话,就不叫命运啦。”沈眉举起笔记本挡着自己的脸,其实是想挡住快要涌出来的泪水。
“那换个你爱听的说法吧:为神工作,会有奖励哦。”阎罗说。
沈眉刷地拉下笔记本,睁大了眼瞪着阎罗,半天说道:“你这是交易!”
“人家这是天道酬勤啦。”阎罗嘿嘿地笑着说。
“如果我不稀罕修仙呢?”
“那很简单啊,申请退学,我立刻可以帮你洗掉这段记忆送你回去,你还按原来的轨道过日子。”阎罗说。
“没有惩罚?”沈眉试探着问。
阎罗连连摆手:“没有没有,怎么可能因此给你穿小鞋呢?我们是神仙啊……再说,你的十八世孤鸾命已经过了十一世,算上这世就是十二世了,只要再熬六世就好了,反正每世你也都活不长。”
“嘶……”沈眉发出牙疼声。
阎罗笑咪咪地伸出指头比划着:“我们是神仙,绝不可以把自己的意志强加给人类的。所以,你不愿意也可以,我数三声,不要作罢。一、……二、……”
“说具体条件!”在阎罗数到三之前,沈眉急道。
……
两人大眼瞪小眼了一会儿,还是沈眉先开口了:
“这一世,我一定要嫁出去!”
阎罗点点头说:“那你要加倍努力了哦。”
沈眉着急了:“不是说好有奖励吗?”
“奖励是看你的表现了啦。”
沈眉不放心地问:“喂,你的承诺,到底靠不靠得住的啊?”
阎罗露出困惑的神色看着她:“我说,一个人过真的有这么难吗?我单身这么久了都没有问题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