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犯傻的时候只会噙着嘴唇,活像个木偶一般,呆愣愣的坐着不知该如何是好,等到秦祯问完这一句,她已然唬的说不出话来,不由分说的拂掉了秦祯的手,从矮榻上一跃而下,这下也不忙着解鹤氅了,只是嗫嚅着语无伦次的同他说话:“那个……我……天色晚了……真热……”她脸上发烧,连耳朵都火热,整个人晕晕乎乎的仿佛饮了酒。
秦祯有点失落,她这样油盐不进的样子让人心里发愁,到底是个什么说法,好歹给个答复呀?这样欲迎还拒,欲说还休的模样当真是急死个人,他见她往一边挪,便着急跟了上去,又怕惊住她,只好越发的温声软语,“我真是疯魔了,可即便这样又如何?我只不过是想要知道你的心意。”
秋梨睁大眼睛看他,简直不明白如何就到了这一步,她一点主张也没有,可是气势上却不愿意落了下风,于是直剌剌对上他流光溢彩的眼神,不假思索道:“恩公,你这样叫我难堪……我先家去了。”说完她已经解下了鹤氅,那盘根错节的带子,不知何时已经被她松开来,银狐皮的鹤氅从她肩头滑落,她兜手抄在手里,整整齐齐的搁在榻上,也不再吱声,只是对着他欠了欠身,便疾步往外走。
秦祯跟过去,伸手想要捞住她飘飞的衣袂,可是终究还是犹豫了半分,眨眼间她已近走到了门口的大插屏那里,平沙落雁的图案,被落地的石灯发出幽幽的黄光映照出一抹奇异的色彩来。她头也不回,脑后的青丝被风鼓起,连着宽大的衣袖,一瞬间她好似要被风吹走似的。
秦祯踉跄着往前走了两步,她的身影已然消失在夜色中,再也瞧不见了,虽然两家的院子只隔了一堵墙,可是他却觉得前所未有的遥远,竖起耳朵听她进院的声音,无奈晚风呜咽,只听到并不真切的踢踏声,继而是门板磕动的声音,知道她回了院子就好,可是一颗心却早已经如坠冰窟,她这样的回应,已经很明显了罢。
秦祯长叹一口气,木着脸踅身回了房,灯光都晦涩了,他苦笑着看她放在红木小几上的春盘,又想到她喂他吃的那一口桃花酥,颤抖着手又捡了一块含在嘴里,慢慢咀嚼,全然没了先前的那种甜糯,他忍着苦涩咽下去,侧过头,视线便落在富贵花开的软缎坐垫上,没来由的就是一股不痛快,扬声□□荣,“把这垫子换了,再也不要叫芳仪进我的房门。”
春荣早在门口站了半天,从他方才追出房门那会儿,他就觉得他家公子不对劲,这会再瞧他,连说话的腔调都变了,显然是被伤透了心,再冷静自持的人也会觉得难过也会有失了分寸的时候,春荣不声不响的撤下了垫子,又取了素面描花的垫子换在上头,秦祯怏怏的坐倒,看着满榻上开着白色的梨花,真是不凑巧,新换上的垫子都让他想起她来。
春荣也发觉不对劲,一手抓住垫子就要拿走,“错了,这垫子是去年撤下来还没换洗的,我怎么把它给拿出来了,公子您挪动挪动,我再给您换个新的来。”
秦祯闭目养神,锁着眉头不动身,只低低道了一声‘不用’,再睁开眼睛时,整个人仿佛从冰水里捞出来,全身都透着冷,他难艰难转过身来看低头站在一旁的春荣,“你说她为什么不乐意?她为什么要逃走?”
春荣不知该怎么回答,这样的事情,他根本没遇着过,叫他一个还没开蒙的毛头小子怎么去开解旁人呢?是以他挠了挠头,哼哈的好几句也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秦祯也知道他是真的没法子,垂着眸子叹了叹气,朝他摆手,“是我糊涂了,怎么突然就发起疯来,天晚了,你也该去歇息了。让我一个人好好想想。”
春荣有点不大放心,看他家公子这个情形,怕是一夜都不成眠了,夜里寒凉,他要是就这么独坐一夜,还不折腾出病来,这样可不行,老夫人早就对他耳提面命了一番,他家公子要是有什么闪失,他还不被骂个半死。
思及此,春荣可怜巴巴的恳求秦祯:“公子,您再难过,也不能在这呆着呀,还是回卧房罢,仔细冻病了——”秦祯无力瞪他一眼,他虽然心里有点怕,还是咽了口唾沫接着劝他:“公子,您今儿个就算是打小的骂小的都成,只要您别把自己的身子不当回事儿就成。”
秦祯半倚在小几上,侧脸勾勒出一个朗润的弧度来,他沉默了半晌,有点倔强的道:“谁说我难过了,我一点都不难过。”勉强想要去掉那股子不痛快,可是心里堵得慌,他一举一动都觉得索然无味,终究是接过了春荣递过来绞过的热帕子,“今天的事情,不能告诉老夫人,你可知道了?”他低沉着嗓子嘱咐春荣,“索性就当这事没发生过,在秋姑娘那里,一切也要照旧,客气待她。”
春荣其实也替他家公子觉得惋惜,甚至有点暗暗抱怨秋梨的不懂事,他家公子说哪哪都好,要人品有人品,要才学有才学,要相貌有相貌,家世也算是上等,原在京城时,就有不少的大家闺秀们倾心于他,他都没做什么表态,到了这小小安陵县,怎么就抹不开弯了呢?
也只当这秋梨还是个小丫头,怕是对于男女之情的事情根本不了解,是被他家公子吓走的还不一定呢。思及此,他脑子灵光了,忙不迭进言:“公子,其实依着我来看,秋家姑娘不是不乐意,她是被您给吓走的吧?”
秦祯洗漱的动作慢了下来,继而他丢了帕子看春荣,“你不说我还没有想明白……好像还真有几分道理。倒真是我太急躁了,情不自禁,酿了错。”
看到秦祯开解了些,春荣咧嘴一笑,眉毛一挑,又道:“公子,您这是当局者迷呀,我这个旁观者可是看的清清楚楚,方才那秋家姑娘的脸可是红的跟个大樱桃似的,真个要滴出血来,她要是真烦您,可不就要生气了?不说她会不会骂你吧,至少不会是刚才那副羞答答的样子,连一句埋怨嗔怪的话都不说,这还不明显着呐!一个女孩子家的,最在乎的可不是脸面么,公子您这么贸然的提出来,可叫人家怎么好说?要是真弄得跟个饿死鬼似的,公子您还看得上她么,公子看上的不就是秋家姑娘那股子可人劲儿么。”
春荣当真是个活泛的人,一番话说的滴水不漏,也把秦祯从失望里捞了出来,他细细一琢磨,才发现春荣说的当真是句句在理。心情转了十八个弯,从方才的郁郁不欢,又到了现在的喜出望外,一会儿的功夫,就体验了冷热酸甜。他眯眼笑,简直要合不拢嘴,“你这小子,关键时刻倒是精光的很,不枉我娘那样看重你,原来你这里藏着大智谋。”他伸手戳了戳春荣的心窝,眼神里重新蓄满了光彩,整个人又意气风发了几分,这样看来,秋梨并不拒绝也不反感他,这样就好,这样就有了转圜的余地,他也不用在这里自怨自艾顾影自怜了。
春荣长舒一口气,总算是把人给劝稳妥了,方才真是捏把汗,要是真不管他,还不知他要伤心到什么时候呢。如今再看他,已经负手哼着曲子往卧房走了,再抬头看外头的月亮,已经有了满月的轮廓,只等着过几日上元节一到,也就月满盈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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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梨浑浑噩噩的回了院子,脸上发着烧,身上却觉得冷,江氏拥着褥子坐在灯下等她,看她面红耳赤的模样,没来由的一阵心慌,忙拉过她拥进怀里,左看右看还是不大放心,本来她是不同意她这样晚出门去的,无奈她执拗,她这才放了她过去,可是去时还是笑吟吟的样子,怎么回来了就好像丢了魂似的?
她忙不迭问秋梨:“好孩子,你怎么了?快跟娘说说,可是秦祯使了坏?不然你怎的这个模样,真叫娘担心死了!”
秋梨抿着嘴不说话,绞着手指想心事,江氏急了,扳过她的肩头问她:“别卖关子了,可知道为娘这会多害怕么?你别怕,不管那秦祯做了什么,咱们都不能心甘情愿的吃亏,为娘定要给你讨公道去。”
秋梨这才嗔怪的叫了一声阿娘,“你想什么呢!恩公怎么会是那样的人?他怎么会使坏呢!”
“可是你这样子……”江氏的大脑转得飞快,不一会便想了千百种不好的念头来,真怕是秋梨什么都不懂,叫人占了便宜还不自知。“秦祯有没有对你动手动脚?有没有拉你的手,或是抱你……”
“阿娘!”秋梨的脸已经没先前那样发烫,这会脑子也恢复了清明,再叫她娘这样胡思乱想下去,还不知会是个什么情形呢,是以她适时的打住了江氏的话头,“你都是在想些什么呀,阿娘,这些我都懂的,恩公他是个正人君子,并不曾有半分逾越的举动,这一点你要放心。”
江氏捂着胸口顺气,她是相信秋梨的,是以才打消了那些念头,可是还是继续猜测:“那你这样子,莫不是秦祯说了什么?快跟为娘说说,他都说了些什么。”
秋梨噙着嘴角想了半天,还是羞涩的开口道:“恩公叫我傻姑娘,还说他一点都不曾嫌弃过咱们,他还问我懂不懂他的心意……还问我是什么心意……”她无奈的仰头,露出苦闷的神色来,“这叫我怎么回答?当真是怪死人了。”
竟是这样……江氏恍然大悟,心里哭笑不得,她这个傻丫头,当真是明白的时候明白的很,糊涂的时候也糊涂的很,只知道害臊去了,却来不及想明白,恐怕就是为这个面红耳赤的。
江氏有点尴尬的笑,摸了摸秋梨的头发,“嗯,今天的事情过去了便不再提了,倘若今后秦祯再说这样的话,你便生气不理他,看他如何应对了。”
“这是什么道理?”秋梨不解,“恩公又没有做错什么,我平白无故的生气,可不是显得我小肚鸡肠么?”
“我料着他不会再提了,今儿个不光是你糊涂了,我想他也该糊涂了吧……”江氏淡淡一笑,转而道:“不早了,早些安置了,明日铺子开张第一天,咱们可要养足了精神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