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上的蜡烛已经烧去了半截,蜡油点点滴滴滚落下来,仿佛涕泪一般,落的片片泪痕。秋梨抱臂靠墙坐着,怔忡的看着面前摇曳的烛火,眼睛里的火苗也忽明忽暗起来。
诊室里时而传来江氏痛苦的呻,吟声,秋梨听的心惊,噙着嘴角不说话,泪水却在眼眶里打转,即便她再焦躁,也只能老老实实在诊室外等着。方才是恳求秦祯让她留在诊室,可他却固执的不肯答应,秋梨知道他是出于好意,只是这份煎熬,她怕是再也不想经历第二回了。
春荣和小童则在她对面坐着,两个人时而对视一眼,时而又瞟秋梨一眼,漫漫长夜,无聊的不知该如何打发时间,那小童最先耐不住了,便小声问春荣,“小哥哥,你们是从哪来的?这女郎怎么了?”
春荣干坐着也觉得乏味,再加上入了夜,便有些犯困,整个人一仰一合的打瞌睡,听他这样问,便又强打了精神坐直身子,一壁打着哈欠,一壁凑过去些说道:“我和我家公子是从京城来的……”
“京城?”那小童眼睛一亮,他打小还从没出过安陵县,更别提京城了,如此这般,他不免对春荣多了几分艳羡和高看。“小哥哥,难道京城不好么?你们怎的要来安陵县?”
春荣自顾自的朝上翻了个白眼,然后双手交叉着往袖笼里一插,这才小声说道:“还不是因为我家公子钻牛角尖的么。不然的话,我们哪会大老远跑到这里这地方来……”说罢他又担心失言,只好立刻盯着小童说道:“不提这个了,听方大夫刚才喊你小树儿,你便是叫这个名吗?”
那小童有点尴尬的挠了挠头,“贱命好养活,俺们乡里人都是叫草啊树啊的,我叫王小树,小哥哥你怎么称呼?”
春荣见小树这会对自己是难掩的敬仰之情,不免也有些飘飘然,“我看你也只有十一二岁,我比你大了约莫两三岁的样子,既这么,你便叫我荣哥儿罢。”
小树咧嘴笑了,连连点头道:“小哥哥的名儿就是好,荣哥儿,多好听呀。”
“这有什么的……”春荣嘴上浑不在意,可是心里已经乐开了花,果然到小地方也有小地方的好处,一听说他是京城来的,连看人的眼神都不一样了。
他们两个这边一递一声的小声说开了,秋梨却依旧是满心满眼的惆怅,过了会,许是小树觉得秋梨和他年纪相仿,便也探着身子过来同她说话:“你叫什么名字?怎么不和我们说话?”
秋梨抬眼看看他,没来得及作声,春荣就拉了他一把,比了一个不要打扰她的动作,那小树儿便立马脖子一缩眼神也收回来,讪讪的坐正了。他见秋梨不回应他,心里也泛起了嘀咕,只好纳闷的转而去问春荣,“荣哥儿,这个女郎是谁?她也是从京城来的吗?”
春荣皱了皱鼻子,方要摇头道不是,只听诊室里传来一个不带温度的声音,“春荣。”
不用别人说,春荣也知道这是他家公子的声音,他连忙劈头站起来朝着诊室嗳了一声,只听里面的人又说道:“你去叫个马车来。”
春荣苦着脸应了,心道这大夜里到哪去找马车去?他家公子这不是成心给他找难做么,他有点后悔刚才打发了那个车夫,可是这会说什么都晚了,他虽然踌躇,可是不得不抽身往外走。小树却一把拉住了他,“荣哥儿,这会儿找不到马车的,安陵县入了夜就很少人走动了。”说话间外头的梆声又响了,已经是五更的天了。
春荣见状也是无奈,“我当然也知道不好找,可我也没办法呀。我家公子都发话了,我还能怎么着。”他哭丧着脸,懊悔不已。
“荣哥儿,我有办法,”小树朝着春荣招了招手,示意他到后院去,春荣半信半疑的随着他去了,小树把春荣领到一处棚子下面方开口道:“荣哥儿,没有马车但有驴车,这是我们医馆去用来采买药材的小板车,你看这能用么?”
春荣大喜,忙点头:“够了够了,板车虽小,也算是解了燃眉之急,小树,真有你的!”
小树尴尬一笑,心道好在这小哥哥不记仇,他早先还叫他混货来着,还差点骂他一通,要是他记着这一笔账,肯定要给他难堪。看他师父对方才的公子那样客气,想来这主仆二人并不是一般人。他这边也就更加谨慎了些,毕竟他是前来学医的,要是无端得罪了‘贵人’,不就自毁前程了么。
思绪周转间,春荣和小树推了板车出来,便见秦祯已经撩了帘子从诊室出来了,春荣连忙抽了汗巾去给他掸衣服,他低眉站着,一壁摆弄袖口一壁对上秋梨急切的目光,他抿抿嘴道:“铁钉已经弄出来了,只是这伤势过重了,我也没有十分的把握,只看你娘的造化了,若是恢复得好,以后下地走路是不成问题的。”他身上隐隐带着香气,秋梨熟悉这股气味,乃是烧的艾草的清香,他吐纳几下,满室都是令人安心的气息。
秋梨的一颗心放了下来,恩公果然是神通广大,但凡她阿娘的腿有那么一点可能恢复,她自然毒是欢喜的,想到这,她二话没说又要给秦祯行礼,“多谢恩公……”
秦祯低眉,下意识的一把扯住她的袖子,“忘了之前在城外我交代你的话了么?”
秋梨眨了眨水汪汪的眼睛,眸子一下子闪亮了几分,清澈一笑,唇角扬起来的模样,真是艳若桃李,他不由自主的朝她淡淡一笑。她不再执意要拜,只是欠身对着秦祯道:“记得记得,恩公大恩,秋梨没齿难忘!”
秦祯情不自禁的弯了弯唇,便又听秋梨说道:“恩公,我先去看我阿娘了!”说着还不等秦祯回应,秋梨已经闪身进了诊室。
方崇令见秋梨进来,便也不声不响的出了屋,江氏此刻已经醒了,只是不能坐起来,她听见秋梨的声音。禁不住颤抖着叫:“雪香,到娘这里来。”
秋梨一下子便扑到江氏身旁,把头埋进江氏的手里,呜咽起来,“阿娘,阿娘,你是不是很疼?”
江氏的脸色已经好了很多,她一壁给秋梨拭泪一壁也暗自垂泪道:“娘不疼,好在方大夫和秦大夫,咱们可要好好谢他们。”
秋梨也点头,“娘说的是,只是如今我们身上身无分文,这诊金如何能付的?”
说罢她们母女又陷入了一阵无助之中,她们这样的光景,身上又没有银两,即便是治好了伤,恐怕不出几日也要被冻死饿死的街头了罢。
秋梨正愁眉不展之际,忽听得头顶飘来秦祯的声音:“无妨,我这里银两富余,安顿你们还是绰绰有余的。”
秋梨忙擦了眼泪回转头来:“恩公,我知道你是个好人,可是我们母女不能一直仰仗着你,我们已经受了你的救命之恩,又怎能再要你的银钱?”
江氏也虚弱的附和:“是啊,秦大夫,你这样的大恩,我们母女受不起啊。”
秦祯却不置可否,“我连性命都救了,又岂会在乎一星半点的银两?所谓悬壶济世、救死扶伤,我秦祯定然是要当个善始善终的人的。你们且放宽了心去,过会我便给你们找安置的地方。”
江氏犹豫了下还是摇头,她虽然感激秦祯,却也不是百分百的相信他,她如今已经被伤的千疮百孔,真是不敢再轻易相信任何人了,秦祯做的愈多,她就愈不安,眼下秦祯的恩惠她便是无论如何也不肯再受了。
因此江氏略一沉吟便说道:“倘若秦大夫不嫌麻烦的话,不如将我们母女送到姑娘巷去罢,那里有些老熟人,多少是能帮些忙的。也好过我们母女叨扰秦大夫,这心里实在是过意不去。”
秦祯这时也明白了江氏的顾虑,他本是出于好意,但见江氏如此推脱,他也就不打算再坚持了,将来等她们再有需要他再出面也不迟。
思及此秦祯便点头道:“这样自然是好的,并没什么麻烦的。”
说着春荣和小树已经在门口问话了:“公子,车已经备好了,我们走么?”
秦祯朝着门口喊了声进来罢,春荣便和小树一前一后走了进来,江氏知道秦祯是要带她们母女离开了,便对着秋梨道:“雪香,扶娘起来吧。”
还不待秋梨动手,秦祯已经早一步走到了江氏面前,“秋夫人,秦某得罪了。”说着他便隔着银狐大氅又把江氏横抱了起来,江氏有些尴尬,可是想到自己也是这样被人给带进的医馆,遍也不再说什么了。
到了外间,秋梨这才看见板车上已经铺上了一层厚实的褥子,秦祯想的这样周到,真让她不知该如何是好。她只好满眼感激的又看了一眼秦祯,这一看她便又被惊住了,恩公是如长得这样美的?看了真叫人羡慕,秋梨转念一想,许是恩公做的好事太多,菩萨便赐给了他这样好看的容貌罢。
秦祯把江氏安顿到板车上,才又去和方崇令辞别:“方大夫,今日是秦某扰了你的清静,等到秦某安顿下来,一定第一个找方大夫赔罪。”说着他就要揖首,方崇令哪里敢受他的礼,立刻扶着他的手臂道:“秦公子太客气了,方某还要和秦公子告罪呢,寒舍简陋,没能好好招待秦公子,下一回,方某定然会扫舍相迎。”
秦祯淡淡一笑,眉眼竟比玉兰花更加淡雅几分,方崇令微微一愣神,只听秦祯说道:“如此秦祯这便先走了,请方大夫静候秦祯的消息罢。”
方崇令抱拳点了点头,秦祯这才带着春荣一行人从城西医馆出发了,此刻正是六更的天,天上已经泛起了鱼肚白,下了两日的雪已经停了,如今街道上尽是些残雪。方崇令叉手站在门口良久,看着秦祯一行人走远了,这才摇着头满脸愁色的踅身进了屋,小树跟在他身后不免好奇:“师父,你为何要唉声叹气?”
方崇令径自往屋里走,一壁走一壁淡淡说道:“看样子这秦祯是要在安陵县安顿下来了。”
小树从春荣那里听到的也是这样的消息,便点了点头,可是还是觉得纳闷:“看样子是的,只是师父为何为这个发愁?”
“秦家乃是世代御医,医术之精并非等闲,上个月城东的陈家药铺刚刚关了门,我这厢还没来得及高兴少了个竞争对手,就来了个秦祯。倘若让他在这安陵县做了县医,恐怕就没有我方崇令什么事了。”方崇令的背影朝着过道去了,只剩一声又一声的叹息从过道那头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