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秋梨把自己一番遭遇说完,秦祯的眉头已经锁了起来,这小小安陵县竟也能如此藏污纳垢?他皱眉看了看秋梨,似乎在考量她说的话到底有几分可信。
秋梨看着他探寻的目光,心里便是一凉,委屈不已的脱口说道:“我就知道你是不会信的,不过这也不怪你,这样的事情,倘若不是我亲身经历,恐怕我也是如何都想象不到的。”
秦祯见她低着头噙着嘴角的可怜模样,就开始为自己怀疑她而感到有些愧疚,是啊,她有什么理由要骗他呢?萍水相逢一场而已,她看起来也对她无所求,若不是他作为大夫的毛病犯了的话,也不会和她有什么交集了。
他便放缓了声音又问:“出了这样的事情,为何不去报官?你那些叔伯姨娘可是犯了律法的,据我所知,安陵县也不是什么鸡鸣狗盗的地方,难道县令会纵容这等作奸犯科的事情么?”
秋梨眼神复杂的看了一眼秦祯,“公子,你可是以前来过这安陵县的?”
春荣看了一眼秋梨,这次他终于学聪明了,只是暗暗在心里说道:我家公子何止是来过安陵县,他可在这安陵县呆过十来年呢。
秦祯知道秋梨的话还有下文,便也不急着回答,果然见她又颇为沮丧的说道:“公子说的那是以前的安陵县,以前的县令是个清官,是真正的父母官,可是老县令告老还乡之后,新上任的这个县令是个老财迷,他上任没几天,这安陵县就被他搞的乌烟瘴气的,做生意的都要去巴结他,不然别想在这安陵县做长久买卖。”
说完秋梨叹了一口气,然后给她娘掖了掖盖在身上的大氅,喃喃道:“我阿爹本来不愿意和县令同流合污,因为我阿爹行得正坐得直,他生意做的好,县令看了眼红,便撺掇了我叔伯和阿爹闹,阿爹是个好心肠的,不忍心兄弟手足吃苦受累,以往阿爹总说那是血浓于水的亲情,斩断胳膊连着筋的,可是没想到……”说着说着,她又哽咽了,抱起她阿爹的牌位呜呜哭起来:“阿爹,你真傻,你怎么不听我阿娘的话呢?”
秦祯看她哭的实在伤心,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她缩着身子,像个受伤了的野兔,忽闪忽闪的大眼睛蓄满了寒潭,那一汪潭水滴滴答答往下落,一下子落进了他心里,简直让他措手不及。
他连忙从袖中掏出一方白绢递给秋梨,“没想到时过境迁,如今的安陵县已经不是我记忆中的那个安陵县了。”
春荣适才听了这么好一会,也终于理清了其中的头绪,此时此刻他再也忍不住了,小声插嘴道:“公子,那我们还要在这安陵县安顿下来么?我们要不要……?”
“自然是在这安陵县安顿。”秦祯不等春荣说完,便瞟了他一眼,“我秦祯既然打定了主意来到这里,便不会做改变。不过看起来,这安陵县比我想象中要有趣的多。”
他慢悠悠的说完,才发现秋梨正若有所思的看着他,他方要询问,只听见秋梨嗫嚅着道:“公子……秦公子?你是从京城来的大官,你的官应该比县令要大吧?你能不能帮我打官司?”她说的恳切,秦祯也不是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的,只是他方才说的‘大官’只是用来吓唬她的,天知道这御医到底能不能镇得住一个县令?
他有点犹豫,秋梨见他一时间不说话,以为他是不可能答应的,她既羞愧又着急,只好又抱着腿缩到了一边去。
秦祯看着她脏兮兮的小脸上还挂着眼泪,再也不肯驳了她的心愿,只好道:“我答应你,只是不急在一时,这县令我自然是要管一管的,不然就枉费我来一趟了。”
秋梨的眼里重新燃起了希望之光,她不由分说的对着秦祯就是一拜,奈何车里空间太小,她刚一动弹就被挡板撞到了头,可她还是顾不上去摸一摸头,只是虔诚的对着秦祯说道:“多谢恩公!恩公的大恩秋梨没齿难忘。”
春荣哎呀了一声连忙拉她起来,“这马车经不起折腾。你消停会。”
秋梨便不好意思的笑了,两个浅浅的梨涡便现了出来,这下连春荣都差点失了神,方才哭的时候梨花带雨,这一笑起来更是摄人心脾。他不免又偷偷多看了几眼秋梨。
“秋梨……”秦祯暗暗念了一遍这个名字,秋姓在安陵县并不常见,他隐约记得小时候在父亲书房练字的时候曾见过这样一位秋先生。他略一沉吟便问秋梨:“敢问令尊可是秋成洛秋先生?”
秋梨微微一愣,方忙不迭的点头说道:“正是正是,恩公如何知道的?难道恩公和我阿爹相熟么?”
“相熟倒是没有,只是曾经有过一面之缘。”秦祯目光深邃的看了一眼秋梨,这样的话,眼前的这个丫头,便是他父亲的好友秋成洛的爱女了。
当年秋成洛因着作坊生意的事情,结实了时为安陵县县医的秦父,两人志趣相投,便结为好友,后来秦父进京,秦祯和秦母留在安陵县,没过几年,秦祯也随之秦母进了京城。
这样一来,秦祯对眼前这个丫头更多了几分好感,对她所说的话也信了□□分,毕竟秋成洛的为人堪称儒雅实诚,只是当时他从不曾听说秋家有这样一个女儿。
想到这,他便若有所思地问道:“你今年,该是有十三岁了罢。”
秦祯问完,秋梨便有些吃惊,继而又忸怩了一下,“恩公说的差不多,过了年我便十四了,只是恩公又是如何猜的这样准?”
秦祯被她一口一个恩公叫的头皮发麻,便咳了一声说道:“恩公这个称呼便免了……其实你的年龄我也是推测得知,我父亲进京已经十四年,那时的令尊刚和令堂完婚。”说完秦祯看了一眼闭眼昏睡的江氏,如此一说这个江氏他竟也是曾有过耳闻的,当年他父亲孤身进京,他和母亲在安陵县相依为命,这江氏还时常去他家中嘘寒问暖。
想到这,秦祯越发同情她们的遭遇,更恨那秋家无情无义之人。春荣那边也是窃窃替江氏母女打抱不平了好一阵,可他转头看时,见他家公子似乎更加生气,他不免有点纳罕:公子何时变得这样嫉恶如仇了?
秋梨见秦祯如此说完,心知是找到了熟人,心中更是觉得万幸,禁不住又是一阵眼泪汪汪,“原来恩公和我阿爹阿娘早有渊源,这一定是神仙显灵了。”
秦祯却嗤笑了一声,他因着从小便习的医术,便素来不信任什么神神鬼鬼一说,如今这小丫头小小年纪却对这等不靠谱的事情深信不疑,实在是令他头疼。
哪知秋梨见他似乎不信,越发想要说服他,“恩公,我没有瞎说,方才在城隍庙中,我便求了神灵庇佑,没过一会恩公你就出现了。所以说神仙也是能听到我的祈求的你说对不对?”
春荣这下忍不住了,大喇喇道:“真是个傻子,是我家公子心善,哪里干菩萨什么事情……”
他一句话还没说完,马车便突然停了,他一个没防住,便咚的一声磕在了车板上,他忙龇牙咧嘴的去摸后脑勺,然后撩开车帘想要去问车夫怎么了。
谁知他刚一探头,便被眼前的景象吓住了,如今马车刚进城不远,还在城郊驶着,这一带人烟稀少,处处都是荒田,再加上下了一天一夜的大雪,到处都是白茫茫一片。因此马车正前面的一大片红色也更加触目惊心。
春荣吓得脸都白了,嚎了一嗓子连忙又缩回了车里去,秦祯觉得诧异,忙打开帘子往外看去,他见得血腥场面太多了,但是眼前的一片狼藉还是让他心头一颤。他下意识的挡住也要往外探身看的秋梨,用低沉的不容置疑的声音说道:“坐到车里去,别往外看。春荣看好她。”说完他便跳下了车,车夫已经被吓得滚到了雪地里去,长着大嘴说不出话来,只是指着那片殷红色啊啊叫着。
秦祯着一身雪白,上身的狐裘的皮毛在风雪中簌簌飘动着,他在齐脚腕的雪地里慢慢往前走,然后在血迹前停下来,他撩起白色的袍脚,缓缓的弯下腰去,雪地里的尸身是一个年轻女子的,秦祯已经放弃了检查她是否还活着,因为她死状极惨,胸膛上的墨绿色的衣衫全被撕扯烂了,被血水浸染的不成样子,一张脸也被乱刀划得面目全非。只是她一双手还紧紧握着,似乎十分痛苦。
秦祯叹了一口气,方要站起身来,忽听得身后一声扑通,紧接着是痛苦异常的饮泣,他惊讶的回头看去,离他几步远的雪地上,秋梨正跪在地上,捂着脸痛哭起来,而站在她身后的春荣则一脸无措的看着秦祯。
他错愕的看着秋梨,连忙抽身往回走,也就是这个时候秋梨再也忍不住的放声大哭起来,边哭边悲痛的喊道:“成汐姑姑!成汐姑姑!都是我们害了你!”
她哭的不能自已,在漫天的大雪里仿佛一个无助的冰锥,秦祯的心一阵莫名的慌乱,他疾走了几步,站在离她半步远的地方轻声安慰道:“别哭了……”
可是秋梨忍不住,她捂着脸哭的全身都颤抖起来,风声也呜咽起来,哀鸣阵阵,旷野里是一阵又一阵的凄凉,鹅毛大雪落在她头发上、肩上,秋梨跪在雪地里,觉得心比这寒冬还要更冷上三分。
秦祯终究是等不及了,弯下腰来,把手放在她肩头,“她,就是救你们出来的五姑母么……”
秋梨一边点头又一边摇头,仿佛内心挣扎在无边的痛苦之中,“是,这是我的成汐姑姑,可是我多么希望她不是,她说过要和我们在城隍庙聚头,可是她就这样被歹人杀死了。是我们对不起她,本该死的人是我们……”
她已经口不择言起来,满心满眼都是秋成汐的模样,那个和自己并没有多少交集的姑母,为了就她们母女,就这样陈尸在荒郊野外,在这冰天雪地之中,她没法原谅这一切,她膝行着往前走,想要去看清楚前面的尸身,可是秦祯一把扯住了她,然后不由分说的把她摁进了怀里。
春荣一下子看呆了,默默的站在马车旁边干瞪眼。
秦祯的心却一下子碎了,当那片柔软撞进他怀里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无药可救了,平生第一次的心动和心碎,便交由给她吧。
风声怒号着飘过,吹落更加密集的雪花,秋梨伏在秦祯的胸口哀哀哭着,秦祯只是紧紧把她捂在胸口,这一瞬的雪,全都落进他的眼里,也全都落进他的心里。
他在风声中听见她喑哑着哀求他:“恩公,我求你……厚葬了我的姑母……他日,我必定舍命报答恩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