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越刮越大,雪也越下越大,先前还是雪沫子,过了会便开始成片成片铺天盖地的往下落,鹅毛一般扯着飞絮纷飞,再后来便是漫天风雪,直遮的人睁不开眼睛。
在雪里走了没多远,秋梨一行三人的身上便沾上了一层白霜,冷风从袖口里钻进去,从脖子里溜进去,让人冷的直打哆嗦。
秋梨把怀里的牌位又紧了紧,然后打着颤抬头去看秋成汐背上的江氏。
“阿娘,你睡着了么?”秋梨看着江氏紧闭着双眼歪在秋成汐肩上,难过的想要落泪。
江氏本就有体寒之症,又在梧桐苑里挨了打,这会她的意识已经渐渐模糊了,听到秋梨这一声唤,她本能的想要应声,却觉得力不从心,只能挣扎着从喉咙里发出咕噜的声响来。
这一下吓坏了秋梨,她连忙伸手去探江氏的额头,一片滚烫,秋梨蓦地慌了神,拉住秋成汐带着哭腔说道:“五姑母,我阿娘她病了,烧的厉害,我们快去找家医馆给我阿娘治病好不好?”
秋成汐原本就是要带江氏去医馆的,江氏的膝盖里打进了两根铁钉,倘若不想法子给弄出来,恐怕江氏的两条腿就彻底废了。想到这,秋成汐在心里狠狠咒骂了秋成洵一声。骂归骂,恨归恨,当务之急便是找家医馆,可是她们这一路走来,只见家家户户都是紧闭着门,更没有一家铺子开着。县城里只有两家医馆,一家已经一个多月没有开业,还有一家在城西,秋成汐就是要带着江氏去城西的济世医馆。
三个人艰难的在风雪中挪动着身子,灰败的天色愁云惨淡,漫天的雪从四面八方卷来,她们好不容易才走到了济世医馆门口。紧闭的木板门被风刮得咯吱作响,门口悬挂的打灯笼也被吹得左摇右晃。狂风不止,仿佛下一刻就要把人吹走,秋梨的嘴唇被冻得乌青,她艰难的挪了好几步,摸一把脸上的雪片子,拖着几乎要冻僵的身子走到门边,用力的拍打木板门,“开门呀,快开门,我们要看病,郎中在么!”她嘶哑的声音被风声盖过,有一声没一声的游荡开来。回应她的只有一声声狂风的怒号,伴着寒鸦惊起的悲鸣声。
这样拍打了半天也不见有人出来开门。秋梨急的红了眼睛,拎起裙角便开始用脚踢门。她一壁踢一壁喊起来:“郎中快开门,我阿娘得了重病!”
秋成汐见她实在可怜,便也上前帮着叫门,可是无论两个人如何用力,门里面都没有半点的动静,秋成汐虽然料到会是这个结果,可是心里还是觉得难受。她颓然的退后了好几步,只没计奈何的时候,忽听得不远处传来呼喝的声音。常年习武的经验让她一瞬间警觉起来。
她示意秋梨安静下来,径自支着耳朵去听,果不其然,片刻之后,又是一阵呼喝声由远及近的传来,秋成汐循声望去,竟看见星星点点的火光,像是有人拿着火把在往这边走着。
她隐约听见走在最前头的一人高声道:“都给我麻利点,秋家二爷给了咱们一百两银子让咱们办事。要是想拿这一百两,就快点把那三个臭婆娘给我找出来!”
秋成汐骇然的一顿,忙转过头去看秋梨,只见她脸上也满是惊恐,便知她也已经明白来者不善了。
“雪香,这些人必是来寻我们无疑,我那个二哥的良心早就被狗吃了去,他做出这样的事情来一点也不稀奇。眼下没有别的出路了,我们必须尽快逃走,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秋成汐摸了摸秋梨的头发,然后又抬头望向越来越近的灯火。
这个时候跑已经来不及了,他们人多势众,她们三人本来脚力就不够,再加上行走不便,一定是会被捉了去的。秋成汐一时间有点犯难。不想江氏这个时候竟清醒了过来,她自然也明白自己这副身体是走不远的了,便有气无力的劝道:“成汐,我知道你是个好姑娘,我信你,如今我怕是走不成了,我这副身体只会拖累你们,我把雪香托付给你,只求你们能够平平安安过往后的日子,你快带着雪香走,别管我了。”
秋成汐却不肯,“倘若把你留在这里,你便活不成了,我万万不能这样。”
秋梨也着急的劝阻:“阿娘,我不会把你丢下,要是你非要留下,那我也要陪着你。”
秋成汐虽然明白秋梨是爱母心切,可还是对她的傻话表示无奈。她略一沉吟便道:“为今之计,只有我想办法引开他们,你们趁机逃走,这样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她们要找的是我们三人,倘若只见你一人,定然不会罢休的。”秋梨冻得发紫的脸上满是愁容,“所以我们还是一起走吧。”
秋成汐却摇头,“一起走的话我们谁都走不了,你放心,他们还不敢把我怎么样,所以让我去罢。”
说话间她已经从怀里摸出来一个碎花布包来,她把布包一把塞到秋梨怀里,“这里面的东西万分重要,或许这些人就是来找这个的,你们一定要好好保管。他日必然有大用。”
不待秋梨问话,秋成汐便从一旁的雪堆里抄出两根树枝来,“把你身上的孝服脱下来,连同你阿娘的一起脱下来。”
秋梨立刻会意,三下五除二扒下了身上的孝服,江氏也带着疑惑把孝服褪下递给了秋成汐。秋成汐接过孝服在两根树枝上缠了好几下,便急匆匆的说道:“这样一来,我就不是一个人了,这两个树枝便是‘你们’。事不宜迟,秋梨,现在只能由你带着你阿娘走了,我现在就去引开他们,汪记酒铺一旁的胡同里有两个废弃的大酒坛,你们可以先躲避在那里,等到我引开了人,你们再往城外走。照着你们这脚力,到天亮时大约能到城隍庙,你们到时候便在那庙里等着我,倘若等到晌午还不见我人影,你们便快些离开这安陵县吧!”
说到最后,她言语中多了些凄凉的意味,秋梨和江氏也落下泪来,“成汐!没想到到头来还是你救我母女于水火之中。这叫我们心中不落忍,我们怎么能拿你的命去赌呢?”
秋成汐露出一丝苦笑来:“三嫂,现在不是说这些话的时候,时间就要来不及了,你们快些走吧!再迟些,恐怕你们就真走不掉了。放心,我自由把握,他们想要拿住我,还需要费些力气。若是有缘,我们城隍庙聚首。”
风雪簌簌的飘飞,秋成汐言罢便转身便没入了漫天的飞絮之中,秋梨扶着江氏,望着那一抹淡绿色消失在一片白茫茫之中,心酸无比的擦了一把眼泪。她终究是狠下心来,扭头搀着江氏徐徐行到了汪记酒铺的胡同里,那里果然有两个大酒坛。她费力的把江氏送进坛子里,才又钻进一边的坛中。
片刻便听见嘈杂的人声由远及近的传来,不一会就近在耳边,秋梨缩在黑咕隆咚的酒坛里一动不动,不敢发出一丝声响,她听见自己的心跳如雷鼓。
过了好一会,脚步声和人声便远了,直至消失不见,秋梨才从酒坛中探出半个脑袋来,胡同口的草地上是一阵乱糟糟的脚印,还好那些人并没有找到这里来。
容不得半分犹豫,秋梨飞快的从酒坛里爬出来,也不管沾了一头一脸的灰,她又去拉江氏。江氏的膝盖疼的钻心,在天寒地冻里已然被冻的嘴唇发青。
秋梨心疼的落泪,忙把外衫解了给江氏。
江氏虽然觉得力不从心,可是为着活命,心里便也攒着一口气,颤巍巍半倒在秋梨的肩上,两个人蹒跚着沿着小胡同往深处走,转了七八个歪,便到了一处出口。
此刻天色已有些微亮,许是雪色映衬得缘故,秋梨觉得满世界都是银光一片晃得人头昏眼花。这一路上她累的气喘吁吁,却一刻也不敢停下来,仿佛身后有夺命的黑白无常一般。
出了胡同,外头便是开阔的官道,她们不敢从大路走,只能沿着官道边的田埂走,雪水化在泥里,深一脚浅一脚不说,还常常打滑。两个人走的小心翼翼,行了好一段路才看见城隍庙的屋檐。
“阿娘,再坚持一下,我们就到了,你看如今官道上已经有人来往,这样秋家的人便不会追到这里来了。”秋梨自己已经精疲力尽,可是还是不停的鼓舞着江氏。
江氏半闭着眼睛,气若游丝的嗯了一声,秋梨便又拖着江氏往前走,这一路虽是坎坷,可终究是到了,秋梨扶着江氏进到城隍庙中,便再也支撑不住的一屁股坐在地上,江氏也已经忍到了极致。闷哼一声便歪头倒在了秋梨怀里。
*
城隍庙的香火已经断了许久,曾经这里来往的香客很多。然而自从城北建了一座财神庙之后,这城隍庙便鲜有人问津了。好在这城隍庙虽然冷清,却并不破败,年年还有人修缮一番,所以时常有人在此栖身。
只是这一日风雪甚大,便无人前来,寂寥的庙里,只有江氏和秋梨母女二人。
秋梨累极了,眼皮好似有千斤重,却是一丝一毫也不敢睡过去,生怕遇着什么不测。
困极的时候,她便盯着香案后头的那尊神像看,都说神会庇佑好人,这尊神像一看便是慈悲心肠,那定然也会庇佑她和阿娘的吧?想到这,秋梨鬼使神差的跪到了神像面前,她学着阿娘进香时候的模样双手合十闭眼许愿:“神仙大人,求你保佑我的阿娘,保佑她的腿能够好起来,保佑我们能够避过灾祸。”她还想说希望神仙能惩罚害死她阿爹,霸占她家产的恶人,可是她想了想终究没有说,她想,神仙好像只会帮助人,而不会惩罚人,不然那些作恶的人怎么还活的那样好呢?她伤心不已,却无法去怪神仙,只是虔诚的重重磕了一记响头。
求过了神仙,她便又起身回到了江氏身边,江氏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了,秋梨惶恐的听着江氏越来越浅的呼吸,无措的一遍遍在她耳边呢喃:“阿娘,你别睡着,这里很冷,等成汐姑姑来了,我们再去一个暖和的地方歇息。”
可是等了许久,也不见秋成汐的影子,说好的晌午不到她们便就此离开,可是她不甘心,便又熬着性子等,一直到了傍晚,仍旧不见人来。
外面的风雪已经渐渐小了些,此时此刻的秋梨也已经冻得说不出话来,她和江氏紧紧依偎在一起,为彼此取暖。可是这样仍旧抵挡不住她们凉下来的身体。冰天雪地,冷酷的严寒丝毫没有给她们一丝怜悯。
“阿娘,难道我们就要冻死在这里了么?”秋梨哀哀的悲鸣,可是那断断续续的喑哑嗓音只在庙宇里回环一圈就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