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帝寰宫,楚昀沿着宫墙往宫门处走去。初升的阳光将他的一抹寂寞身影拉得斜长。
一路上,宫内侍卫与太监宫女们见了他纷纷行礼,他脚步匆匆,并未做一分的停歇,那样子仿似要逃离这里一般。
楚昀不知不觉已走到皇宫的东南角,他停了脚步朝远处一个高大的建筑望去,皇宫的东南方向,正是日承宫,那是每一位新登基的帝王祭祀先祖及天地的地方。
几年前,天辰帝就曾在日承宫问过他,问他想不想来这里,站在高高的祭台上俯首看向天下苍生。
他知道,通往高高祭台上铺着的是百丈长的朱红的地毯,前方是最高权利的地方,而脚下的路,这朱红色何尝不是由血染成?其中,也有至亲的血吧?
“大哥,你这是从父皇宫中刚出来么?”有人在身后问他。
他缓缓转过身来,太子楚曜正站在两丈来远的地方望着他。
楚曜今日穿着暗紫色衮龙朝服,头上戴着紫金冠,一个小太监捧着一个盒子跟在他身后。还有一个面容枯瘦钩鼻子深目的灰衣卫士站在一旁。也许是生下来便是太子的缘故,他的身上常常带着一种不可忽视的威严与俯看众人的傲气。
楚昀有些不悦的微皱眉头。他不喜楚曜用俯视的眼光看着他。
天辰帝生过十二个儿子,可最终活下来的,只有三人,楚昀,太子楚曜,七皇子楚睿。
有些是生下来就夭折了,有五人是幼年时或病重或出意外事故而亡,而九皇子却是在七岁时由太监们陪着出宫赏花灯时失踪,三年了,音信全无。天辰帝大发雷霆,当天便处决了九皇子身边的十个太监,十二名宫女,四个管事嬷嬷以及四个护卫。
九皇子的母妃兰妃从此便疯了。而当天建议九皇子出宫去玩的正是太子殿下。
楚昀将思绪从往事里撤回来,朝楚曜走近两步,略一点头算是行礼,“原来是太子,昀刚才奉旨进宫面圣,这便要出宫了。”他说完便走,并不理会楚曜的脸色。
楚曜却叫住了他,微笑道,“大哥为何走得如此急匆匆?七弟回来这么些日子了,咱们三兄弟还没有一起聚聚呢,找个日子,一起喝喝酒吧?”
已走远了几步的楚昀听他说话,停住步子,却并未回头,唇角勾一抹讥笑,说道,“昀近来对喝酒不感兴趣了,昀怕洒后胡言,说些个世上有神仙的话来,怂恿着七弟,让七弟也忍不住去丛山峻岭间寻访,落得个有去无回。咱们就他一个弟弟了,丢了可怎么办?贤妃娘娘只怕也会急疯。”
楚昀在借七弟指桑骂槐,在怀疑九弟的事是他楚曜所为!楚曜脸上陡然一青,眼露杀气,双手紧握拳头,怒喝道,“楚昀你敢这样同本太子说话?”
他身边的那个灰衣随从忙用密语提醒,“太子殿下,不可!这是在皇上的寝宫附近!”楚曜怔了怔,这才将即将爆发的怒火给减下去了几分。
楚昀却淡然一笑,“昀一向就这样说话,太子今日始知?还是昀刚才的话,触动了太子的心事?”他不等楚曜说话,轻拂长袖,施施然离去。
“可恼,可恨!”见楚昀走远楚曜又吼了一句。明明他是太子,可是在这个楚昀的面前,他的高傲他的威严倒像是装出来的一样,在对方面前败得一塌糊涂。
对方不穿太子服,甚至不穿朝服,只着一身宽袖长衫,竟也透出一身让人无法逼视的气势,那是他在父皇眼中才能看见的气势!他讨厌楚昀那睥睨的眼神!可他傲视他时,对方却是神色淡然,自己简直是个跳梁小丑。
“太子,小不忍则乱大谋,咱们现在不能动他。上次的事,皇上已经有所察觉了。”灰衣人上前一步小声说道。
楚曜这时回过头来看向灰衣人,扯出一丝笑容,“格木,你说得对,咱们暂时还是放着他罢,眼下最重的事,是说动父皇,求婚于念瑶公主。”
楚昀走了一段路,已经离宫门不远了,他却又折回来,朝皇后的凤栖宫走去。
凤栖宫里,江皇后正坐在廊檐下独自下棋,她前面是一片小花园,花园里,宫中主管林公公正指挥太监们试弄宫院内的小花园。搬动东西挖掘泥土的嘈杂声音并未引起江皇后抬头。
林公公见楚昀走来正要行礼,被楚昀伸手一拦,还做了个禁声的动作。林公公笑着点点头,知道这位大皇子又要作弄江皇后了,江皇后年过四十了,可性子却如少女一般活泼。
此时的江皇后着一身玫红凤袍,头上戴着王彩飞凤,她姿容端庄秀丽,胳膊上挽着的暗紫披帛长长的散着拖在地上。左手托腮右手执着一枚白棋,正冥思苦想着往哪里投下去方妙。
楚昀笑了笑,悄悄走到她的身后,从棋盒中取出一粒白子放在一个位置上。江皇后大喜,“哎呀,这个位置真正绝妙,让本宫一盘死棋竟走活了,林公公你的棋艺大有进步啊!”
又道,“白子走这里,那我黑子走这里。”
楚昀又落下一粒白子,江皇后又投下一粒黑子,如此几个回合,江皇后始终没有抬头,楚昀也不现身。
林公公抚额,皇后这一棋痴,每次下起棋来身边之事便全忘记了,还常常不知与她下棋的是谁,整个人都身在棋中。
一盘棋,楚昀啪啪几下将江皇后手中的白子杀得溃不成军。
“这这这,林公公你的棋艺让本宫折服啊!不行再来再来!本宫一定赢回来。”说完又开始整理棋子重新布局。
她的白子落下,却久久不见黑子落下,“该你了该你了!”江皇后伸手敲敲棋盘催促。
“母后。”楚昀实在不忍江皇后受骗,从她身后走出来,将棋盘拖到一边。
“咦,昀儿?你什么时候来的。”江皇后直起身子笑着问他。她没有子嗣,楚昀的母妃故去后,便将楚昀抱来身边抚养,视如己出。
“嗯,刚来。想着有几日没来看母后了,刚才见过父皇后便来母后这里坐坐。母后身子可好?”楚昀微笑着说道,一边又收拾着棋盒。待棋盒收拾好,又挽了江皇后的胳膊拖着她向内殿走去。久坐不动,于筋骨不宜。是以每次下完棋他都要强自拉着江皇后走动,否则棋痴的她会坐上一整天。
江皇后挥挥手,示意所有人都退下,只让楚昀一路陪着。
“你来得正好,皇上昨日来我这儿曾提到过北狄的那位念瑶公主,他有意以你的名义向北狄国求娶公主。北狄那边也欣然同意了。这几年,两国已停了战事,正欲休好互通商贸。娶公主意义非凡。”江皇后走到软榻边,凝色说道。
楚昀道,“儿臣刚才去帝寰宫,父皇已向儿臣说明了。”
“哦?”江皇后直了直身子,但见楚昀脸上一副索然的表情,又问道,“怎么见你不大高兴的样子。”
楚昀不答,只是低头专心泡着茶水,待茶香溢出,倒出一杯递上给江皇后。
江皇后却不接,神色有些凝然的看着楚昀。
楚昀倒怔住了。怏怏将茶杯放下。他是第一次看见江皇后这样的表情。
印象中,江皇后都是一副与世无争的温婉端庄模样,眸中无半点权势的侵蚀。她之所以在后宫几十年地位不倒,与她的性格有莫大的关系。
她膝下无子,从不为家族谋取利益,便为天辰帝身边减少了一家外戚的分权。也不从与人争宠,相反的还主动将天辰帝送到各位嫔妃的宫苑中,这就与任何嫔妃扯不上仇恨。
可眼前的江皇后,熟悉中又透着几分陌生。那面容是从小便见的,眼神却又陌生。要说甄贵妃是表面上的傲。她是内在的威!她将自己隐藏得如此之深,叫楚昀有些震惊。
略怔了一瞬,楚昀淡然笑道,“母后又不是不知,父皇已下旨将苏家小姐指婚与儿臣,叫儿臣怎么高兴得了?这不是叫儿臣难堪么?难不成让人家公主做侧妃?”
江皇后道,“皇上只说赐婚,并没有说指为正妃,正妃之位,当然是念瑶公主的。”
“母后!”楚昀也一改脸上淡然之色,他站起身来,“母后不是一向主张儿臣娶喜欢的女子么?怎么现在来了个邻国公主,一改初衷了?”
“对,本宫是这么说过。”江皇后冷色道,“但是,昀儿,你忘记了你的母妃的死吗?你手中没有权势,何来呵护心爱女子之说?还有——”她顿了顿,微微抬起下巴,“你也要顾及江家人的感受。”
江家?宁国公府江家?江皇后的娘家!楚昀眼睛微微一眯。江家出过三个皇后,到江皇后这里,她没有所出,家势更加不如以前。
楚昀一笑,“就算是儿臣娶了念瑶公主又怎样?儿臣身无权势,母后又不是不知。”
“昀儿!”江皇后直视着他的眼睛,“城外一百八十里处青山,昀儿每月都要去那里两次,是为何?你不会只是去那里游山玩水吧?青山的风景可比云山差多了。”
楚昀手指一僵,眼神微眯看向江皇后。
江皇后却嫣然一笑,“昀儿,你在十年前就开始往返于京城与青山之间,本宫早已知晓,却并未挑破,也从未向任何人透出一丝一分。因为本宫一直当你是本宫的亲生儿子。你可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