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赵锦俞,赵家的嫡子。而我的父亲是宫里的御厨,掌勺的疱长。
从小,我就与各色锅铲调料为伍。练刀工、练腕力……我的人生,大概就是为了继承赵家的荣誉,接替父亲的职位。
我一直以为,日子就这么下去了。每日里煎炒烹炸,斡旋钻营。
直到,我遇到他,李知微。
我从开始就知道他,还没有成为御厨的时候就知道。不为别的,只因为他也是出自厨艺世家,而他的父亲李大宝,更被父亲视为一生的对手——即使李大宝已经不再是御厨,这一点也从来没有改变过。
在得知李知微被一道圣旨招入御膳房的那一刻,父亲就变了脸色,拉过我叮咛又叮咛,交代再交代。
我只有沉默着点头。也许,他就像前几日刚走了的那个厨子一样,在这里待不长久了。
可是我没想到,李知微居然是这样风姿卓越的年轻人。
看着他笑弯着眼对我说:“赵哥好,我是新来的李知微,叫我知微就好。”声音脆甜,面容白皙,神色腼腆,竟然人提不起半分恶感。
我也笑了,并没有几分真心:“叫我锦俞就好。”
父亲说,对付李知微,绝不能大意。只有他把你当作自己人,才会知道对方致命的弱点。
于是我释放自己最大的善意,我告诉他长乐公主的喜好,我提点他宫中众人的关系。甚至,我暗中压下御厨房那些小厨子的不满——原本空出个名额,自然是有他们晋升的几乎。
而现在,知微的到来阻碍了这一切。
知微?我怎么会这样叫他……
唇齿间还残留着点心的余香。“蒸素馨”,简单的名字,就如同他一样,简简单单一眼到底,让人轻而易举就能发现他的好。
“赵大哥喜欢吗?”
他的声音柔软干净,是我所不能抗拒的甜。有那么一个瞬间,我几乎以为,知微不是个小小少年,而是面容清丽的女孩子……
如果知微真的是女孩子,多好?我心中一动,再看他面庞时,竟被那光芒逼迫得落荒而逃。
似乎有什么开始不受控制。
日子一天天过去,知微总是在点心上忙活着,半点没有插手到红案上来。我不禁松了口气。
这样子,就不用想办法对付他,把他撵走了吧?
后来,他塞了许多食单给我。我错愕又感动。
虽然只是模糊不清的叙述,可对于厨艺世家来说,这些食谱,哪个不是重逾千斤?更何况,这些书本我之前从未看到过……
知微他以诚心待我!这个认知,让我心中有点甜,又有点涩。
费尽心思终于做好那一道假蟹,听闻他从家中归来,我兴冲冲进了小院子,只想把这道菜做给他尝尝。可是,怎么还有旁人在?
那人穿着深蓝色的侍卫服,知微叫他“齐大哥”。
我心中突然生出所有物被人觊觎的危机感。这齐侍卫与知微太亲近,只会坏了我的计划!我在心底对自己说。
只是,真的是这样吗?真的……只是这样吗?
我压下心中莫名的焦躁,细心做了晚餐拎过去。你看,知微,关心照顾你的,永远是我。
看他在黄铜盆子里洗手,我心头一跳。少年人的腕子,怎么能这样雪白柔润?我看看自己孔武有力的双臂,心中模糊泛起一个念头。
知微和我遇到的厨子不一样,太不一样。他纤细文弱,就像个读书人。
也难怪他只做白案……红案的大锅大勺,那样柔软的臂膀,真的可以吗?
剔着鱼骨,心思不知道跑到哪里,果然割到了手。看他毫不犹豫俯下身去吮吸伤口,我只觉得那一点潮热蔓延到心里。
红唇沾了血的饱满,只让我想咬一口。
我分明感到,胸中有什么,想要借着这温暖雨露破土而出。
菜是做不成了,不过也已经让他尝了一道,我并没有什么遗憾。可是胸口莫名的躁动让我看不下书,反而直愣愣地看着知微。
知微他长得……真好看。我眼睛眨也不眨。看得久了,满心满眼都是这样的一张芙蓉面……
知微知微,你若是个女子,多好?
你若是个女子……若知微是个女子,我又能做什么呢?眼皮一跳,胸口就这么热起来。
吴贵妃怀孕了,父亲被调到了小厨房。
我来不及回味自己那一点小心思,就被这么个消息折腾得神思不属。
这小厨房,比大厨房更麻烦些。万一吴贵妃真出了什么事情,父亲可就在劫难逃。
知微发现了我的郁郁寡欢,每日变着花样做点心逗我。捏成一朵朵小莲花的一口酥、加了澄面晶莹剔透的虾饺,还有……我看着面前做成小猪模样的豆沙包,哭笑不得。
这是,把我当作孩子哄了?
不过,这种感觉,还真不错。我咬着清甜的豆沙馅,笑眯了眼。
齐侍卫怎么又来找她了?刚被安抚下去的情绪又升上来,反倒更加烦躁。我几乎是不假思索就拦住了他。
看着知微疑惑的眼神,我只有尴尬。为什么,我要拦住他呢?讪讪地放了行,心中却满是迷惑。
这样陌生的情绪,我不懂。却隐约知道,一旦迷雾拨开,也许生活就是天翻地覆。
明白的那天来的太快。
不过是一次普普通通的值夜,却因为知微在,变得不一样起来。
天寒露重,看他穿得单薄,我把外衫解下来给他。可他却怎么都不肯要。最后,两个人一同蜷缩在炉火前,算是解了这个难题。
“锦俞,我听说啊……”他絮絮叨叨说着什么,我却一句也没听清。
只因为全部心神,都已经放在了身边的温热上。隔着薄薄的衣衫,少年人的热力毫不遮掩地传过来。比那炉火更温暖。
他的胳膊就搭在我身上!心中沸腾得简直要尖叫,半边身子一动也不敢动,神思全部凝结在肌肤相贴的那一处。柔软坚韧,一如我想的那样。
他不满地瞪我一眼,随后疲倦地偎在我身上。我只觉得世界轰然炸开,漫天都是烟花璀璨。
我闭了眼不敢看他,却能够清晰地感到,他轻软的呼吸扑过我的脖颈,拂过我的耳边。最后,不知逸散在何处。
轻软的、芬芳的呼吸。
原来,这就是我想要的吗?感受到身躯的僵硬,身边的温热愈明显,心中的冰寒就愈剧烈——我对知微,竟然是怀了这个心思吗?
一颗心不住地往下沉、往下沉。父亲知道了,会怎么看?而知微知道了,又会……怎么待我?
我不敢去赌,只有全力遏制心中那一点情潮。
知微还在担心我,他以为我遇到了什么难处。
郑公公安慰我:“不是还有兄弟朋友么?”却不知,让我心中更苦涩。我不想做他兄弟,也没有把他当兄弟。
不知是酒醉人,还是那句“不要辜负了人家的一片心”,极度惊恐难挨之下,我反倒镇定下来。
不就是爱上一个男人么?我目光涩然。我只是爱上一个人,而他正好是个少年郎。
只是,知微,既然你这么关心我,那么,你也爱我好不好?我已经在深渊里了,这里又冷又静,你下来陪我,好不好?
我知道自己心态扭曲得可怕,却再也无法制止。知微知微知微……你知道吗,我心痛得要滴血了。
我开始有意识地挨挨碰碰,制造些小暧昧。看着他面颊通红,心中泛起诡异的满足感。
你也和我一样,好不好?我这么爱你……
不,也许我爱他还不够。
在奉上那一道假蟹得了赏识,圣上就要奖赏时,鬼使神差,我把几乎要说出的名字又咽了下去。
知微,你这么好,我不想让别人看到怎么办?当你开始吸引别人的目光,就不再要我了怎么办?
不知道是真心话,还是只为了掩盖心中对名利的贪婪,我一遍遍这样对自己说。可对着那样一双真诚恭喜的眸子,还是泛了心虚。
知微,我很爱你,真的很爱你……我在心中盘桓了多少遍的话语,却始终不敢吐露。
和他并肩坐在回廊上,对着月光吃着一碗普通至极的牛肉面,我心中只有欢喜。
如果,时光就这么静止在这一刻,多好?
可惜,幸福总是来得太短暂。父亲和我锒铛入狱,还算圣上心慈,并没有牵连家中老幼。
一顿板子挨下来,又被关在阴冷潮湿的牢房中,拖着破败的身躯,我心中一片寒凉。
也不知道要关多久……看着昏睡过去的父亲,我脱下外衫给他盖上。不管这罪责是不是因他而起,可他是我爹,我不能不管他。
我没想到,知微会在这样的时候,托人送了东西进来。雪中送炭。
上好的伤药、散碎的银两、还有一封情真意切的信。
只是,这情,是朋友情,这意,是兄弟意。
我感到心中有什么碎裂了,而有什么,有迅速成长为参天大树,我再也撼动不了半分。
知微,这就是你想要的吗?兄弟啊……
今后,我们是兄弟,可也只是兄弟了。不觉间,我泪流满面。
也不知关了多少时日,受了多少刑罚。父亲和我都身躯破败,几乎全凭着心中那点不甘支撑着。
我总是把和知微在一起温暖的回忆拿出来翻了又翻,这才能够抵挡住狱中的严寒。
直到有一天,门开了,透进光,熟悉的身影走了进来。
齐侍卫?怎么是他?是知微让他来接我吗?
我和父亲换了崭新的衣衫,蹒跚着互相扶持出了牢狱。我满怀期冀地问他。
而他面目扭曲,用一种我看不懂的目光瞪向我:“知微他……死了。让你们出来,是他生前的愿望。”
齐侍卫面容冷硬地抛了一包银两过来:“你们走吧。御厨是做不成了,回乡做些小买卖。”他叹声气:“也算是,了了他生前的心愿……”
知微,死了?我怎么也不愿相信,羸弱的身躯再没有力气,软倒在地。
你为什么要走呢,知微?早知道,我再也不要做什么兄弟!
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你,我爱上一个人。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你,我爱的人……是你。
本打算让它成为埋藏在心底的秘密,可这秘密,现在看来多么可笑!
父亲努力想要搀我起来,终于唤回了仅存的那一点理智。
我还有家人,还有父母亲!
牢狱之灾,使得我年过半百的父亲再也拿不动锅铲,而我……我无奈的伸伸右手,狱中太过潮湿,关节受损,这只手,也再也颠不动炒勺了……
还有妹妹……我总该撑起这个家!
蹒跚着捡起那一袋银子,我垂着头,和父亲顺着这朱红而漫长的宫墙走下去。
知微,你等等我,好不好?
在奈何桥上等等我,等我安顿好家里,就去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