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迟在包围中摇摇晃晃地踱了几步,只觉刺痒之感逐渐顺着脊骨下行,而原先刺痒的所在,则如右臂一般转成麻痹。再不突围,连奔跑亦将无能为力了。
可幸他中断霞毒已久,毒发越来越频,忍耐非人痛苦的经历极多,当下硬将内脏翻涌之意压落,故意转过话头,分散众兵注意:“然则你突然想起要多带护卫,又骗了上官骏随行,只为抓我,这又是为甚么,总可以告诉我罢?你我结怨,可不仅是这几个月的事。”
韩浊宜道:“嗯,这倒是可以让你明白。前阵子北霆门使者来见我,提起青派别院有人潜入播毒之事,我听了症状,便知是两年前炸裂之药炉炼出来的那一批‘神凝’和‘魄定’丹,当今世上,在天留门地头以外握有那批丹药的,唯你一人而已。”
殷迟哼道:“你就那么肯定?甚么北霆门使者传错了话,也是有的。”心忖:“再引他多说几句,旁边这些武艺普通的兵围着看热闹,架势必松,我便可突围。”
韩浊宜扬眉:“韩某炼丹制药,岂能不求确证?当然是拿药人试过、验过症状的。这是证据之一。播毒之人知道从青派的连如金下手,必对于青派事务略知一二;你出身无宁门,这是证据之二。而其三,播毒之人能神出鬼没地潜入别院,甚至在冷门主眼皮子底下以丹药要胁别院群雄,这份轻功,十七年前就数你父亲有之,今日便是你了。”
他顿了顿,森白的齿缝间又迸出一句:“冯宿雪门主所教、履涧踏浪的轻功。”
殷迟听韩浊宜推论极之准确,事证确凿,他实无从否认,况且又何须否认?所可惜者,是不知韩浊宜会否出手为别院群雄解毒。若群雄不再受丹药控制,他便无法煽动群雄攻打天留门了。转念又想:断霞池所炼丹药,瘾性极重、世所罕有,解毒也非十天半月可成,只消自己还能找冯宿雪拿丹药,事情倒未绝望。
他只不知,那北霆门使者却是他朝夕思慕的姑娘。实则,就连司倚真亦不能预知自己言语的后果。
那日司倚真留宿天留门后山、目睹勘源行动,与韩浊宜长夜闲谈,七分真、三分假地,诱韩浊宜说了好些秘事。她以青派别院遭人下毒之事拖住局面,才赚得前往天留门后山的机会,得以和韩浊宜长时相处,言谈伶俐得宜,隐然已稍稍松懈了这头怪枭的戒心。殊不知单单“青派别院遭人下毒”一事,已足以把殷迟暴露。
上官骏已被亲兵护到一旁裹伤,美其名曰护卫,实为阻止他再向主公无礼。他一对怒眼精光四射,目光在韩浊宜与殷迟身上来回扫动,对峙的二人视若无睹。
殷迟眼角余光留意众兵举动,寻思着还要找些话来说,却见韩浊宜掐着手指道:“你所问之事,韩某尽已详答。算算时刻,你身内的另一种毒性,也该苏醒了罢?”
殷迟自然晓得,所谓身内的另一种毒性,除了断霞毒,更有何者?而他之所以受浸洗之刑,正拜眼前奸人所赐,不知这奸人如何突然好整以暇地提起?
——方思及此,他眼前忽地晃过了一片果红色的光芒。
殷迟心底一震,那片光芒来得蹊跷,身前种种除了亲兵和上官骏身上鲜血,并无显眼的红色之物,那些人衣服上的鲜血,绝无那样亮丽泛光的红色,莫非自己战脱了力,短暂目眩?
不,以他战力,哪怕中了毒箭,和上官骏及众兵的一场战斗,绝不至于令他脱力到眩晕。他不禁眨了眨眼。
——眼睛再瞪大时,又见晃过了一道青光、一道红光,更有一片霞光般的橙色,自低处冉冉飘起。接着,眼帘中的草木似溶于水般摇曳了数下。
那是甚么?那是甚么?那诸般光色太熟悉了,那是…决计不可于此刻出现的物事…那是……刹那间,殷迟遍体冰凉。
韩浊宜道:“我对你下‘桔梗哀’,若只是为了出昔年的一口恶气,格局未免太小。这毒固然是殷衡当年以暗器手法反激到我身上、累我输了一局的,却也是断霞池水药性的好引子。你想分散我手下的注意,觅机突围,可不曾想到,这片刻的拖延亦称了韩某的心意罢?”
果然是幻象,那些光色是断霞池毒发时的幻象。殷迟无须再去捕捉眼前层出不穷的光影求证,他的胸肋、腹部、四肢乃至头颈,各处大小肌肉,开始起了一阵一阵熟悉已极的疼痛。疼痛蔓延至“桔梗哀”所致的麻痹之处,竟似两军相接、一方克制另一方,麻消而痛起,麻痹是消除了,他却宁可麻痹不止,总好过现下裂肉撕肌般的痛楚……
韩浊宜颇为可惜地哼了声:“我还是算岔了一着。你的身手太快,在桔梗哀发作之前,我这许多手下竟无法在你身上多开一两个伤口。不过,断霞药性既发,你已走不脱了。”他判定武技的眼光不佳,否则当会看出殷迟的画水剑已远超二人结怨之时的境界,进而推测到冯宿雪又曾暗中传授剑谱了。
陡然间黑影暴冲,殷迟身形向东边谷口疾射而去!
这是为了活命而拚的最后一股气力,为了维护自尊也为了保身报仇,这搏命一冲之间,殷迟全然感觉不到身体的疼痛,眼前纷扰的多彩幻象亦减缓不了他的身法,他的剑刃如暴雪回旋飘飞,他根本看不清阻在东面的众兵,不知他们的要害何在,可在他身形射出十多丈的短短时间,剑刃到处,却制了十三名亲兵的死命!
断剑头来至第十四名亲兵喉头,忽听得北面高处一声细微的呼叫。接着是一个粗声喝叱的声音:“住手!大胆少年拒捕,你倒瞧瞧这是甚么?”
那细微的呼叫是压抑了的,是个少女娇声,本来淹没于风声和众兵叫嚷声中。然而殷迟正强忍毒发之苦急奔,逼自己对幻象视而不见,身体的疼痛只当是身外事,听觉竟变得加倍灵敏。那声音发自他极亲近之人的口中,他不由得一颤,立即向北边山石上望去。那后一句粗声威胁反倒是多余了。
他脚下略缓,剑头未曾刺下,剑下那亲兵却已被敌人的攻势吓慌了,死里逃生,身子一矮,竟拦腰抱住了殷迟,欲将他拖倒,一面举拳在他腰中乱擂。殷迟反手一剑,插入其后心,腰间一振,将死尸甩出,眼目仍死死地盯住山石。
山石之上,侍桐已被拖出藏身的洞穴,一名亲兵粗暴地扭着她的手臂,另一兵横刀架住她的秀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