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毒质障心,脑中昏沉,竟全然把康浩陵的为人也忘了。若在清醒之时,他与康浩陵彼此相知,自然会想:康浩陵即便要与他割袍断义,也会当面来与他道个明白,如何会这样单方面失约背信,不痛不快?
愤怒过后,他只觉孤寂之情寒彻心扉,挥剑乱挑乱刺,竭力要再激生出怒意来。宁可继续怒下去,也好过在青天白日的大好景物之前,在曾把酒谈心的旧游之地,面对这个再没有朋友、唯有仇恨的世界!
蓦地里,身后山林一阵细微骚动。
殷迟陡地住手,身子一晃,闪到了一块被矮树遮蔽的山石之后,从枝叶缝中窥视。这一警醒,脑内亦瞬间醒了几分。
他如此戒备,乃因来者落步有些慌乱,殊不轻巧,并非武功好手,绝非康浩陵;但那人又显然练过武艺,只是甚为粗浅,故而也非山中村民。一个懂武艺的庸手,无缘无故接近此处,江畔两岸极目所见,只有他一人,那人料必是冲他而来。来人的武功,便有十个、二十个齐至,亦不需殷迟放在眼内,却不知来人企图为何?那才是需要戒备观察的。
忽然间,他又听见一声远远的马鸣。
那鸣声相当微小,根本是马匹呼噜声而非嘶鸣,既隔得远,又杂在风吹树林与江水奔流声中。殷迟辨认得出,全因他在无宁门的西域马背之上成长,小时候替附近牧民放牛羊挣钱,对于马、牛、羊等牲口的声息有着高出常人的敏锐。
“这人骑着马赶来,那马儿多半是本地马,行走山道无碍,那人却将马远远系着,可见那人骑术不佳。怪了,一个武艺不高、骑术不精的江湖人,甚么事寻我这么急?”一边推测,头脑更加清醒,奇讶的心情将忧愤冲淡不少。
那人脚高脚低、一路分花拂草寻来,殷迟听见了那人的喘息,还低声嘀咕着甚么。但听娇音柔细,来人竟是个年纪很轻的女子。殷迟大奇:“怎么会?怎么会是——”并指将面前树叶拨开一些。
那人更加近了,身形从一株树后转了出来,她嘀咕的是:“宝瓶口地形在这里,村里大婶说的准没错的。怎么不见人呢?早知我刚刚出钱劳烦大婶带路罢啦。唉,那村子,那一晚……”说到此处,突然轻叹一声,甜蜜又复怅然,教人生怜。絮絮自语,喘音说来份外动人,那是殷迟极其熟悉的声音。
殷迟于朋友义绝的悲苦之际,乍见到那个一心待己的红颜,再无法藏匿,闪身而出,定定地望着来人。
那少女乍见殷迟,呆了片刻,脚步却不停,提起不怎么高的轻功,跃到山石之前,似想纵身入怀又迟疑,只连声叫道:“可找到你了,我从驿馆骑马西来,到处问路,可找到你了!”
殷迟一步踏上,将侍桐攫入怀中,实实拥住。侍桐发上颤动的珠花擦过他脸颊,他拈起她一撮芳香发丝嗅了嗅,心头酸甜杂陈,在她耳上、颊上,轻轻落吻。
两人分别,也只是数日的时光,侍桐大是惊喜,不知殷迟何以忽然对自己这般爱怜。却也没听见殷迟问她来此的目的,她身怀小娘子交办的任务,可不敢忘,仍倚着殷迟温热胸膛,柔声道:“我来寻你有急事,是小娘子吩咐的。”
殷迟此际将侍桐当成了江湖上唯一的亲人,原只盼沈浸温馨暖意之中,“小娘子”三字入耳,方才的种种念头立时回入脑中,他身子大震,猛地放开了侍桐。
侍桐对他忽冷忽热的态度忍受已惯,心中落寞,却迳自道:“小娘子要我跟你说:没见到康少侠赴约,不可伤心失望,更不可生康少侠的气。”
这话只说得殷迟一头云雾。他先入为主,在毒质作用下生出过激妄想,认定是司倚真向康浩陵揭穿了王渡遇刺的真相,康浩陵因此与他决绝。突然间侍桐却来跟他说了这番话,似乎康浩陵的失约实有隐衷,而司倚真更有心居中相助,诸事莫不有了转机?
殷迟再如何心智扭曲,始终骨子里是热情少年,是在缺憾中长大的渴爱之人,若然康浩陵、司倚真仍旧是他的朋友,他只有求之不得!双手握住侍桐一只小手,疾声道:“好,我不生气,你说清楚些!”
侍桐道:“小娘子推测,旬日之前,康少侠在岐国遇上大麻烦,极可能已被人看住甚至囚住,因此不能来跟你聚酒。”
殷迟惊道:“康大哥是大岐第一元帅的义公子,岐国地界内,谁敢找他麻烦?难道是他南霄门的师父?”
侍桐道:“不。你快跟我起行去岐国,路上我慢慢跟你说。小娘子也只能概略估计对头是谁,她吩咐了,说那些估计都是说不准的,叫咱们不必浪费时光在江边这儿说,要你快跟我上马,出蜀入岐。”
殷迟眼神骤亮:“让我去帮康大哥打架?知道康大哥在何处么?”
片刻之前,他只道这江湖上再无兄弟亲人,了无生趣;未料事态急转,忽然他又可以和康浩陵站到一路,依然是初初结交时并肩打架的拍档,岂不教他热血如沸、跃跃欲动?他大喜之下,再搂住了侍桐。
侍桐见他振奋,心中亦喜,将头钻在他肩窝,道:“小娘子料到你会这么问,她说:‘这次不要殷郎帮着打架了,一来敌人非同小可,殷郎身份特殊,需避着风头;二来,康大哥或者会在场,殷郎也不会想在他面前暴露剑术的罢。’”
殷迟叹道:“她仍是如此思虑周全。我…我先前误会她了。”
侍桐抬起粉红圆脸儿,奇问:“你误会小娘子甚么了?”
殷迟道:“没事,你快接着说。你家小娘子要我怎样相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