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窜入药房之中,紧紧闭上房门。房中药炉果然已启,炉火也熄了,但空中还是暖融融的,充斥那股他熟悉又厌恶的甜香。炉子甚新,形制仍是三层,必是两年前大乱之后所新造。四壁绿光森森,将房中一切照得很清晰,却也蒙着一层魅异之色。
殷迟在寂静的药房中站定,这才极轻微地透了一口气,稍有些怅然:“这鬼洞一般的地底城,却是我学到一身顶尖本领的开端。”
他立即收敛心神,一层层抽开药柜抽斗,药炉前方有一张大石案,也摆了许多药瓶。他再将柜中、案面的药瓶一只只拔开来检查,嗅到、见到有神似前次那批丹药者,便收入随身预备的囊兜。
这样翻索了不一会儿,他猛然发觉不对:“怎么这所有的丹药,都这么相像?断霞散呢?到底哪一种才是断霞散?”
以他对断霞池水所炼丹药的所知,神效最大者,主要有三:神凝丹、魄定丹、断霞散。“神凝”与“魄定”,便是韩浊宜用于军队、藉以获取晋王荣宠的奇丹。神凝丹可令将领数日少寐、依然神完气足,用兵心思敏捷;魄定丹可令兵卒临阵猛悍,既有饮酒的振奋之功,又无饮酒过多的目眩呕逆之症,力道更可作超乎常人与极长时间的发挥。
药炉一次炼制后开启,可收得三种丹药,依药性不同,分层结成。纵使成分极为近似,效用却绝不相同,外观与气味也有差异。然而此刻殷迟经手检查的一瓶瓶丹药,却令他弄不懂怎样分类才是。可以说它们全都类近于断霞散,却又与他所熟知的断霞散有些许区别。
“为甚么我又觉着熟悉?它们像是哪一种药物?天留门还有哪一种药物?啊,是了!难道——”
他在怀中一探,抓出那瓶冯宿雪给他的白色药丸来,小心翼翼在案上倒出一颗,与房中的丹药相比。再取过一只铁匙,将两种丹药碾碎,拨开粉末细看。轻轻一划,粉末便均匀无比地混合到了一处。果然,除了形状有别,房中的这许多丹药与那瓶药丸,特征几乎一致。
那瓶白色药丸,是殷迟受断霞池浸洗之刑后,冯宿雪来到这间药房取给他的。当时断霞池水变异之事闹得正凶,老秦压制不住,药炉已毁,炼出的丹药也具有极偏的毒性。比起断霞散,另有一种刁钻的阴性毒,同样令人上瘾。因而,他从来也绝未动念服食。
“那恶毒女人给我这药,从不安好心,为的是稍解我的痛苦,令我定神之后回到无宁门,她和韩浊宜便可跟踪于我,抢夺黑杉令。这药不是好东西,韩浊宜、老秦都很清楚,他们也只会使在我身上……可是为甚么,眼前药房里的丹药,都和它如此相似?”
老秦会拿自己的职责开玩笑么?会将这种坏药献给韩浊宜么?韩浊宜又岂会拿前途和性命开玩笑,会将明知有极快害处的丹药使在兵将们身上么?除非他二人疯了!
适才老秦踱出药房,愁眉深锁喃喃自语的几句话,突然回到殷迟脑中,变了极关键的警句:“这一批丹药,药性还是岔了…怎么回事?…我怎么办好?”
——断霞池水的变异不仅并未压住,只怕更甚。两年以来,炼制出的丹药一直不曾恢复正常。
“这一帮豺狼,别无选择,都在摄服变了性的断霞散,早晚自食恶果。纵使他们不服断霞散,晋王那边迟早将发现‘神凝’、‘魄定’两丹一直炼得不对。两年前,韩浊宜便是因为晋军频生异状,才上天留门来问罪;我却没料到,老秦一直未曾解决这事。那么晋王处死韩浊宜、举兵踏平天留门,也是指日可待之事了!”
然则——“我操控青派别院所为的图谋,还要不要继续?天留门与韩浊宜老贼的自毙之日,我能不能活着见到?”
正踌躇间,鼻中嗅到一股轻轻细细的幽香。这股幽香与房中的丹药甜香甚是不同,那甜香久闻令人恶心,这幽香却教他身心舒适,乃是纯然无害的香气。殷迟一怔,他此时背向房门、面向药炉与石案,所有药柜尽收眼底,房中只有自己一人,刚刚并未打开新的药瓶,这阵独特气味是从何处飘出?
气味又深了一些,仍教他闻着十分舒服,彷佛某个时候、在某地方,他曾闻着这香味,有过甚么欢快的时光……
殷迟猛地醒觉过来,左手急抽二尺剑,同时刷一下转过了身,剑尖倏地指出!
房门开了半缝,面前一个丰美的身躯斜倚门旁,眼神湿润如雾,似笑非笑地瞥了一眼剑尖。正是天留门主冯宿雪。
殷迟剑尖凝止空中,周身已在最严密的备战姿态,只要冯宿雪有何妄动,他即刻将之挟制。
冯宿雪轻移脚步,身子完全进了药房,将房门关上。她的一举一动,哪怕是最平常的抬手转身,无不备极妖冶,那全是殷迟曾看之以惯、又遗忘已久的。裹着她身躯的,仍是滑若冰雪的淡墨色轻罗衫,广袖随着手臂抬动而褪起,玉肌尽现。她这一连串动作过去,幽香更浓,渐显逗引。
她关好门,便背起双手,懒懒地倚在门上,媚眼吊起,注视这个比起当日杀气更重的少年。那姿势令得她胸膛明显地挺前,胸前的两片水波长发,覆着两座起伏不已的饱满小丘。
殷迟沉声说:“你别再近前一步。”
冯宿雪笑了笑,“你瞧我像是要上前去么?我自站在这儿,瞅瞅你,看你好不好。你个头又长了呢。”
殷迟道:“你待如何?”
冯宿雪耸耸眉,道:“你好大胆子,断霞池浸洗之刑没有把你杀死,本门的狗子跟踪不到你,我授你的剑术轻功,倒让你在江湖上闯了不少大祸。瞧你这样子…”她瞥着殷迟的躯体手足,“也并未服食我给你的解药。”
殷迟胸中怒火暴起,瞠视着她,如要将无形怒火投掷于她身上,喝道:“不要脸!你给我的是甚么鬼解药?不过是另一种毒药。”
冯宿雪不置可否,却上下瞟着殷迟,媚笑道:“那解药虽能解除幻觉与疼痛,却不免令人脉管浮现、身体发胀。你却体形如常,还是好漂亮的一个孩子,所以我知道你没服药。你这两年,必是毒发不已,领受过断霞池的诸般好处了罢?是否宁愿一死而后快,特地回来领死?”
殷迟剑刃平持,向前走了一步。停一停,又走一步。
冯宿雪忽然抬手拨了一下秀发。殷迟正踏出第三步,立时煞住,剑尖抖出一片幻光,喝问:“干甚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