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后数日,荆南的平野上,一队帷幕低垂的车驴向着宜都行进。居中的是一辆较深阔的大车,两侧各有一人乘驴。
车子晃动中,殷迟蜷着身体沉睡,数次朦朦胧胧地醒来,元气未复,又再昏沈堕入深深的无梦之眠,直至车子停下,周遭一切安静下来,殷迟才忽然惊醒。这一醒才发觉,自己身下是极软滑舒适的锦锻褥子,四周是宽敞的车厢,而非宝凤山脚的野外,不是自己毒发晕去的地方。
“这是甚么人的大车?我晕厥之前,依稀有甚么人来救我…对,是个少女,声音很好听的少女……”
他一撑持,坐了起来,见到车厢壁上挂着一件烟紫色绸褙子,嗅见车内淡雅清香,与他晕去之前、在救起他那少女身上闻到的一模一样,是上好的衣物薰香。接着闻到自己身上一阵新浆洗衣服的味道,自己脸身衣服尽皆干干净净,一点没有毒发呕血的痕迹。
他在衣襟上一抓,低头一看,果然衣服也被换了一套,虽是民间最常见的白袍黑袴,质料却精细得出奇。更出奇的是,极为合衬他的身材,彷似有人为他订做的一般。
他毫不欣喜,反而惊疑难定,因为此刻他已清清楚楚地记起,自己晕倒前,上了宝凤山“翻疑庄”去见毕生大仇人江璟,更与江璟交了手,对方轻描淡写,以“回空诀”的绝异运劲之法,化去他的画水剑攻击。尔后他毒发难抑,遍身肌肉剧痛,仓皇下山,还不及寻回自己的座骑,便晕倒在地。
自己是在仇人的地界被救起来的,却被换上了一身合身至极的衣服!
惊疑之中,他忙要找自己的剑,却见脚边二尺剑安然横放。“我真是中毒得糊涂了…醒来第一件事竟不是将剑抓在手中。”冷不防听得车窗帷幕之外有人说道:“小娘子,他好像醒了。”是个陌生中年女人的声音。
那个清婉的少女声音便即说了甚么,却压得很低。殷迟心道:“果真是那少女,她言行雅贵,不像是邪道,但盼她和‘翻疑庄’并无牵连。可是,这身衣服却怎么说?”
那中年女人道:“是,我这就去安排。”突然笑了一下,又道:“我说侍桐的手真巧,买来一套现成衣服,咱们上路才不过两天工夫,她乘在驴上修改,便为那郎君裁出那样合身的新衣。咱们又没有为那郎君量过身,近身服侍他的也都是男仆,侍桐不知怎么办到的哩。”
那少女声音响了一些:“徐嬷嬷别闲话啦。”虽未斥责,但气派威严。徐嬷嬷忙应了走远。接着车外四下响起杂物之声,似是一群人喂牲口、生火做饭。
殷迟僵坐在车内锦褥之上,再也无法反应,脑际轰轰作响:“是她?在荒郊善心探视我、扶起我、为我搭脉的,是…是她?”
——旦夕楼前、西蜀山中,她一句话也不肯对他说,只有写满戒心的目光,致使他从不知道她的声音是甚么样的。忽然之间,命运骤转,她不但对他开了口,还搭救了他、将他安排在自己一行人中。“这辆大车是她乘坐的罢?这件紫色褙子,是她的。”
他胸腹间一阵灼热翻涌,温馨、惶恐、迷惘、戒备,诸般情绪激动,心胸如要炸裂,甚至隐约有一丝自己也没发觉的情欲,那是因为他正被她残留在这车中的薰衣香气所围绕。
此刻,殷迟全然没想起侍桐为他改的这身衣服,和她针线寄讬的关怀。侍桐熟悉他的身量,自是源于他二人惯常的肌肤相亲。他只管拚命地理出头绪:
“晕去之前,我碰到她腰间佩着兵刃,是刀么?她在北霆门学艺,佩的是刀罢?”荒郊迷乱之际,紫衣少女腰间冰冷的金属触感曾令他一惊,心生提防。但他也记得,玉人的手指轻触自己腕脉,记得她的清音就在耳畔……
“她救起我时,不知是我这人?她在旦夕楼前见过我蒙面,光天化日,她能否记认我的相貌?她不是在北霆门卧底么?怎会现身湘西?侍桐也在这队人之中?”
“不错,她们的家,确然在湘西…我由岐国南下,曾想法子将侍桐遣开,好独自前往‘翻疑庄’;却听她说,小娘子要回家省亲,须得随侍。这正中我心意,便由她自回北霆门外的驿馆了。”
在川北与侍桐初识时,那段从疾苦到祥和的时光,以及她娓娓细诉的许多故事,一刹那翻上心来。“是了,她们家定然近在‘翻疑庄’咫尺之遥。那时我还曾起过疑心,记得侍桐说到家里的庄子名称,那口江南腔调,听上去和翻疑庄很是近似。”他曾动念,通过侍桐打听探湘西武林的情况,后来奔波各地,便抛于脑后,岂料终于在湘西被这一家人救起。
一阵激动过后,随即领悟:“是了,我既是被侍桐和她小娘子一家所救,他们绝不至于害我。是那姑娘先巧合发现我的,而不是侍桐,但侍桐既在队中,见到是我,自然能为我做衣服了。命运待我如此,何其仁慈?”
刹那间,与侍桐的诸多缱绻时刻,终究回上心头。车外那一行人之中,有一个痴心待自己的女子,和一个遥不可及、自己只可单恋的女子,这巧合虽荒谬,他却竟感到几分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