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路穿过岐王府的宫殿群,一路在眼前浮现天留门剑室的层架,架上有满满的卷轴,当中不知多少是自己还未有缘习练。又想起那个死于他手下的剑室主人姜垣,受自己胁迫带路时,那讥嘲的语调:
——“画水剑术由轻功入门,衍生无数绝技。别派武功是由低至高,一条道走上去;画水剑却是有如大树,练到一个境界后,各门绝技开枝散叶,自此触机创新,永无穷尽之日。”
——“姓殷的,你大约连画水剑怎生来的都不知道罢?我告诉你,画水剑之创发,还在天留门之前,数百年来,剑谱不断增补。当今天留门中,尚无人能将剑术练全,也是不可能练全!”
星月之下,殷迟的黑色身形犹如一片灰烬,轻飘过岐王府外墙。外墙高伟坚厚,如同昔日的长安宫城,除他之外,旁人万无可能如此轻松地翻越。
确认自己安全出府的一霎,他立下决心:“一定要尽快再去一趟天留门,夺更多的剑谱!我本就该前去取药,却一直寻藉口延挨。殷迟,你怕甚么?就算再落入他们之手,难道你还怕再受一次池水浸洗之刑么?只要留得命在,你已没有甚么可怕的了!”
却说殷迟与康浩陵胜负未决之时,上官骏咬牙忍痛,正在亭外四下巡察,竟寻不着一个人为他前去王渡的办公处所报信。
他虽不知王渡的安排,但“承庆亭”平时便有人值更监看,亭子前闹成这样,赤派却无一人通报王渡,事情极不寻常:“我手下的那些少年探子呢?怎地一个也不见?”
承庆亭地近赤派总署,王府卫士少而赤派人手多,就如同青派别院在北霆门中的隐蔽格局,自成一城。这样的“府中之府”,近年由上官骏训练了一批新进的少年剑手,那些人不是普通探子,武人的耳目加倍灵敏,绝无任由亭子前打得天翻地覆而麻木不觉的道理。
上官骏寻不着人通报,找了一根树枝作拐杖,拖着伤腿,赶出墙外,这才惊见花园各处凌乱伏着自己的手下,状似昏迷。他大骇之下,翻过其中一人的身子,毋须检查脉搏,一见那脸色,已知是气绝之人。“刚才…李节帅的义公子在墙外大呼‘快醒醒’,随即住了口,是因为他…他发现……”
内层的监视埋伏全数遭破,中层的王府卫士自然得不到通报。最外层直属于王渡的赤派中年人手,本应探查殷迟潜入王府的路向,以及有无同党,却被殷迟另外的安排所破。这些,是上官骏此时毫无头绪的。
墙外暗影之下横满了人体,却只有上官骏一人的呼吸之声。他不愿放弃,为了不拖累伤势,索性用手四处爬动,翻过一个又一个手下的脸来检视,只盼能找出一个活口,胸口却愈来愈沉痛。
最终,他颓然坐倒在部属的尸身之畔:那黑衣少年前来决斗的用意,王师傅和头目们算不中,自己则料得大错特错。损折了这么多苦心训练的部下,外敌却要靠一个不属于赤派的康浩陵来解决,他自己丧失了续战之能。眼下若不赶紧治伤,便有腿残的可能。
“那是何方少年?他和西旌必有渊源,是如何深的仇恨?又或者…真是仇恨么……”黑衣少年杀起赤派的人绝不手软,可上官骏很肯定,少年询问西旌之事时,那股发自内心的关切,想掩藏尚且藏不住,绝非伪装!
※※※
天佑十九年的盛夏,在时起时灭的各地烽烟中来临了。
岐王李茂贞所奉的唐朝正朔、天佑十九年,便是朱梁皇朝的龙德二年。大梁朝在位的是朱温的儿子朱友贞,那个尽毁大唐西都长安的朱温,像所有凡夫最终的下场一样,归于尘土久矣。
这年的春夏之交,凤翔府的岐国权力核心之中,曾发生神秘剑客向西旌赤派首席剑士上官骏挑战之事件。决斗以上官骏重创左膝筋脉告终,整宗事件令得赤派损失惨重。
潜入岐王府的剑客,辣手杀光了赤派头子王渡所伏下的一批少年剑手。那批剑手是上官骏精心训练,不同于以往赤派之人所习练的南霄门根基功夫,这批人一遭消灭,赤派培育了六年的新杀手组织便告全军覆没。而上官骏惊见惨景,耽搁了膝伤的医治,致令终身左腿略跛。
赤派终再回到过去十六七年的老路:缺乏精锐而少数的武装,只以“蛛网”刺探敌情见长。
然而厄运并未就此放过西旌赤派。六月下旬,又有二名告老返乡的赤派旧人,在返回南阳与新野故里的途中遇到刺杀。这二人由五名身有南霄门剑术的弟子护送,最后仅剩一名弟子和其中一个赤派老人,以假死赌命,竟骗过行色匆匆的凶手,那弟子紧急折返,将老探子送回凤翔。
老探子已不属西旌,奉令隐姓埋名直至死亡,按例不许再涉足岐王府,不可和赤派之人有所联系。那弟子于是将老探子接回了凤翔府城外的师门,由真正的武林好手庇护。
在此同时,各地蛛网传讯变得十分疏慢,凤翔方面往往一旬也得不到一封消息。王渡彻查近日放出去的部属,骇然发现,不少人彷佛身中怪病,情志恍惚之极,别说细密传讯,便连日常料理都成问题。可是查问、延医之下,一无所获。
六月中,那名被南霄门保护着的老探子,终于遇刺身亡。事发之夜,南霄门“偃龙场”中一声清啸,惊起数十弟子前往查探阻敌。包括封晋敏、史庭威等人在内,一众南霄门人举火冲至平日练武的“偃龙场”畔,却见一个提剑少年冷笑凝立。
他身上一袭靛色粗布短袍映着火光,脚边是老探子的尸体。
门主妘渟仗着门下人才济济,对那声清啸全然不以为意,直至封晋敏等人慌张入报:“被咱们保护的人死了。咱们只见到那刺客一面,和他各交了一剑!拦他不下!”妘渟才警觉事情复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