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翔城内,如皇宫般雄丽铺张的岐王府中,有座大殿在大白天紧闭着门户,似乎无人在内,殿外却有亲军把守。亲军人数不多,然而个个精锐。
殿内仅有二人,一个是膀阔腰圆的黑肤中年汉子,薄唇上胡须如棘,身穿紫缎长袍;另一个是貌不惊人的中年书生,戴黑纱蹼头,手中转着几枝算筹。那壮貌汉子的确是这座大殿的主人,书生则是他帐下秘密死士中的第一人,身份均算得十分尊贵了。不过,亲军所护卫的不只这二人而已。
大殿北位放着一张才时兴不久的高脚桌,桌上有一张字纸——亲军最要紧护卫的,是二人关于这字纸的谈话。
壮貌汉子正是靖难节度使李继徽、岐王李茂贞之义子。那沉吟着转弄算筹的书生,是西旌赤派头子王渡。桌上的字纸,看来便是赤派所探得的最新机密敌情了。可当李继徽与王渡对望一眼,相对流露出的骇异之色,又显示那字纸不是赤派蛛网所传递上来的。
这二人平生百战,无论在战场或在军情斗争,几时需要对一封敌方情报如此耸然动容?
王渡先开了口:“公子,若不是王府里有内奸,便是咱们遇上了绝难对付的武林高手。”
王渡是西旌创始的老人,比李继徽要大上十多岁,曾与少年李继徽共饮西旌创立的结交酒。那时的江璟、殷衡,既未相遇,又不过是两个幼小娃娃罢了。李继徽赐了王渡等一批元老特权,永远可以称他为李公子,王渡也总是“咱们”“咱们”地说话,李继徽非但不以为忤,还很欢喜。
世事舛变无常,这群创始人之中,宋晏思死于江璟之手,文玄绪叛变,后因服用过量“断霞散”暴毙,吕长楼威武依旧,却在蜀国,与旧主旧僚遥遥为敌!
王渡是算学大师,不管计议甚么,手里总要备上几枝算筹,这时他已将算筹排列于桌面。李继徽知道他还有话说,只扬了扬眉。
只听王渡道:“倘若是内奸——”指着左边排列作岔的算筹,“彻查亲军,即可找出可疑之人。字条所在之处,连清扫的琐务也是赤派之人亲力亲为,亲军是唯一关键。然而我审问了当夜值更的军士,这条路已不须再查,军士们全都有个别的理由,足以洗脱嫌疑。”
李继徽也不细问是甚么理由。王渡既说有理由,那便可信。王渡虽没有多么伟大的雄才,追究事情的精密手段却是绝顶,除了那个生死难知的叛徒江璟,当世只怕找不出对手了。这都要归功于他经年累月对算学的痴迷。
“倘若是遇上武林高手——”王渡皱眉,望着右边排列得较杂乱的算筹,“上官骏出身淮南的檀公派,二十七足岁又四个月时投身西旌。从他七岁到进入赤派,十多年在师门,是最有可能与人结仇的时间。这条路我查过了,没有古怪。七岁之前,更不用提。”
李继徽问:“王师傅没有查大梁、河东和伪蜀国所网罗的高手?”
王渡苦笑一下,指指摆最远的一枝算筹:“公子,伪蜀国可以先放过一边了。青派在蜀宫当暗卫,将当年麦姥姥的方阵战法带走,这十几年又添不少北霆门弟子加入,咱们的确很难掌握他们的武功。但是…上官骏是六年前才进入赤派的,一来,青派若要对付咱们,找他决斗做甚?有这份武功潜入王府,还不如直接把王某杀了。二来上官骏和青派、和北霆门,毫无过节。”
“晋王手下没有值得留意的武者,”王渡续道,“他所率部属的战斗力全集于军队。倘若有甚么高手,而这数十年咱们并未查出来,那么…”
李继徽微笑道:“不必迟疑。倘是那样,西旌赤派,甚至我李继徽,败给他们也是应有之义。”
王渡指着两枝算筹:“朱梁和晋王两头嫌疑不大,道理是一样的,皆不是为了他们有没有暗地供养高手刺客,而是高手刺客根本没有找上官骏决斗的理由。”
李继徽颔首,掂起那张字纸,令其自然垂下,陡然间他眉头一耸,抬起头来,只见王渡也正凛然相望。
王渡失声道:“这字迹不对!”
李继徽沉哼一声,道:“这是惯于写字之人的字迹。王师傅,这手字你能写,我可不能啊。”
王渡乱无头绪,一手又弄起了算筹,“不是纯粹武人,是自幼浸淫文墨的。究竟出自哪一个文武兼修的门派?最关窍要的是,他何故找上上官骏?”
字纸上书的是:“拜上上官使君骏:后日子时、承庆亭前,谈疑事、决高下。”落款是“无名剑”,以剑为署名,同时自称无名。
昨日清晨上官骏见了字条,疾入拜见李继徽,当时便说:“这人的意思是,他不需要名字,他的剑便能作他的名。这是一个自负人剑合一的剑客,若不是狂妄过头,便极为棘手——节帅,他能在西旌总署的内书房放上这张字纸,那就不是狂妄!”
西旌赤派总署,即是王渡所说,清扫杂务均由赤派之人亲手包办的绝密所在。上官骏在当值的清晨见到字纸,然则下书之人甚至已窥探一些日子,查知那一日唯有上官骏会进入内书房,战书将会直截了当地被截下,不至于另生枝节。
赤派即便是琐务的轮值日程,亦不外泄,事发之后王渡查过,日程木牌并未遭人翻动。下战书之人是用“瞧”的,他一夜一夜地潜入,在总署四周瞧着,如入无人之境,而他自己的行动,也绝不似活人。
——阳世无神鬼,尤其岐王府以军武起家,阳刚气极盛,不需思疑是鬼物入侵。这是西旌创立三十馀年以来,总署从长安到凤翔,首次遭敌人潜入!
李继徽透了一口气,道:“叫上官骏进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