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浩陵道:“你甚么也不必再瞒。你上次跟我说,你从天留门学了画水剑,你说你家和画水剑有渊源,这我信你是光明磊落。但是你怎生中的断霞池毒?你还随身携带一种丹药,便是断霞池炼出来的。我相信你有骨气,不会陷溺于邪门丹药,你告诉我真相!”
殷迟瞠目不答。眼前,他最信赖的朋友,正将他不可告人的隐秘说出来,还要挖掘更多的隐秘。
康浩陵还在问:“你用自己的大好身躯,去给他们试毒了么?天留门常抓人去做药人,你不爱惜自己,自我牺牲去换取剑术好报仇么?阿迟,你若有委屈,别怕说出来!”
殷迟听康浩陵虽在质问他,始终是出于同情与回护的心情,始终是想为他出力,半点也没怀疑他是自作孽,不由胸头热血翻涌,眼眶也有些酸热,就想将自己所惹出的风波全向大哥招了。甚至还想招出杀阿七、宋惠尊等人的事…
他撇开了头,牙关格格数声,终于转了回来,迎向康浩陵焦急的目光。
“不,我没想牺牲自己。”他第一句便扯了谎,“我和天留门谈条件,以换取全本画水剑谱,谁知他们豺狼之性害我,反悔了,突然将我抛入断霞池中。我姨婆是天留门出身的,我以为他们会顾念那点情份。是我…太天真。”
康浩陵疾声问:“你和他们谈了甚么条件?”
殷迟胃中起了一股反逆,霎时也分不清:是地底城中的一切教他作呕,还是毕竟毒发了?他心中翻覆:“我和他们谈了甚么条件?一是杀人,二是陪伴冯宿雪。赤派和青派的人我自己也想杀,那女子我自己也想要,我一手杀人学剑,一手拥抱美人,曾经多么意气风发……究竟是我屈就他们的条件,抑或我起初已经走上和他们同流合污之途?”
康浩陵看他摇摇晃晃,十分不对劲,忙按住他肩膀:“算了,我不问了。你快坐下歇歇。”
殷迟已听不见这句,一迳想着:“我该怎样说?我是甚么样的人?”
思念未毕,眼前迅速蒙上一层鲜丽又诡怪的彩虹之色。他头一低,脚下石块映着的日光越来越大、越来越烈,光影浮动起来,摇荡成为白光波浪…同时,后脑、背心、胸口三处,泛起一股飕飕凉意……
断霞池毒发!
殷迟拚着残存的清明,抽剑三寸,右手对准剑刃一拖,小臂外侧登时鲜血迸流。但这一着已然太迟,疼痛虽强,他已感受不到,只有不断扩张的恐惧,毫无来由、却很熟悉的恐惧……他大叫一声:“不要管我!”从石堆一跃而下。
二人所坐之处离开地面有一个半人高,他轻功仍在,轻巧着地,只是冲出石堆时打翻了酒坛子。康浩陵骇然不已,跟着跃下,殷迟已如箭离弦,向北面的山地狂奔而去。
※※※康浩陵最后在一处乱坟堆中找到了殷迟。倾倒断裂的墓碑和野草之中,一个蓝袍身影蠕蠕而动,挣扎着要爬出。康浩陵奔到近前,一股难当的酸臭味袭来,只见墓碑之间一滩绿莹莹的呕吐物,混着黑血。
殷迟呕出黑血,便算是毒发已过,脑子清醒过来了。他听见康浩陵脚步声,慌道:“别…别过来。”急忙翻过身,背朝康浩陵,却是连这么动一动也头脑发晕,不由自主地垂头倒下。康浩陵抢上来,扶他坐起,只见他口角边犹有血迹。
康浩陵道:“别说话,放松四体,别动真元。”将殷迟拖出乱坟堆,将他身体倚在树下。又在身周寻了半天,掏不着汗巾,只好摘下树叶,替殷迟擦拭脸面脏污,思忖:“我自习练‘回空诀’以来,只用来精进武技,但我从湘西回来蜀中时,曾听真妹说,江庄主亦能用‘回空诀’救助伤病之人。不知怎样做的?唉,庄主在这儿就好了,眼下没法子,我且试试。”
当即捉住殷迟双手手腕,试去感应他体内气劲的流动,要寻出不正常的变化,加以导引归流。不料他释出的“元劲”与殷迟脉门处传来的动静一碰,便觉察到:“怪了,他体内的真气实在正常,可说充沛得紧,甚至可能强过了许多练武之人。他的心脉也活泼极了!”
再一感应,更发现:“虽说他体表劲力不足,但那是方才毒发、以蛮力运使肢体肌肉的结果,他体内蓄积的劲力,实在是强韧绵长到了极处!一点也不像是中了如此剧毒啊。”
康浩陵有所不知,断霞池水经特殊方式炼出的诸般丹药,无不以激发人体潜能为主要功效,真气的充沛、心脉的活泼、劲力的绵韧,无不大受提升。即使丹药炼制不当,坏处较快显现,服用的初时也难以察觉。是以,殷迟在“倚翠园”中以炼坏了的断霞散引诱连如金,连如金一试之下,立时难挡诱惑。
有道是“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过于暴烈的力量与事物,本来应该短暂,可是断霞池药物所催发的潜能,却几乎是源源不绝。只因人平时所用上的能耐,仅是体内潜能的九牛一毛罢了!
这样的潜能甚么时候会消散?人体是血肉之躯,血肉的能耐毕竟有限制,终须油尽灯枯。然而,受断霞池所摆布的人们,亦罕有机会去不断催逼体力,除非体力本已快被药力所耗竭,再碰上了长久的力战——十七年前,“滚扇刀”文玄绪暴死在殷迟和康浩陵眼前,即是一个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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