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伏天刚过,盛暑已至颠峰。西蜀有群山屏障,将秋风挡在北方,未到午时,空中已是翳闷之极,连偶起的风息亦令人错觉站在炉火之前,是火焰带出来的风。
北霆门总庄“弥确堂”中,全体门人毕集,甚至包括并未正式拜师的杂役弟子与外雇的杂工。唯二的少数例外,是投入青派暗卫、今日须在蜀宫当值的弟子,以及暗卫头领风渺月。
众人由巳时便集聚堂中了,冷门主查问了大半个时辰,这时才遣散众人,只留下了刘冈、黎绍之:“你俩随我去青派别院。”刘黎二人应了。冷云痴目光四下一扫,停在了接近堂口的三列衍支弟子。方才弥确堂站满了人,退去甚慢,奥支弟子先退,衍支与杂役一时仍留在当地。
冷云痴吩咐:“范倚真,去弥确堂后东房,取那叠绢书出来——”向那排弟子的尾班之中某人指了一指,“带着,跟上。”
司倚真当即从行列中站出,大声答应,心下疑惑兼踌躇:“他谁不好使唤,偏叫我去弥确堂后房取甚么书本?那儿我可没有去过呀?”走到冷云痴跟前,瞧着后进,不敢贸然举步,一旁却已有掌管后房钥匙的衍支弟子上来,领她前往。
东房无甚出奇,司倚真原以为此处是书房,谁知只是寻常厢房,也不见几本书卷,绢本赫然只有厚厚一部,摊开了放在案上。她合上绢本,双手捧起,心知:“冷云痴才在此处翻阅了这绢书,便去外堂向众弟子说话。”行动途中,偷瞄了一眼,封面全无字样,看不出是甚么要紧的书籍。
她随在冷云痴及二名大弟子身后走出弥确堂,身边无人监视,数度想去偷翻绢书,却生怕前面三人无意间回一回头,那可糟糕。明知怀里的绢书大有名堂,也只得强抑好奇之心。“他发出紧急召集令,通报全体门人克日聚集,便只为了查问今晨那两件事么?事态显是十分严重,他查问了那样久,却不露一点口风。”
原来,冷云痴查问大半时辰的,反反覆覆只是两件事。第一个疑问尚属正常:有无见到面生可疑之人在北霆总庄附近出没?第二问可就怪异莫名:近日身体可曾不适?听得众门人俱答以“好得很”、“多谢门主关怀”,冷云痴却又追问:练武时有否感觉异样?可曾发作任何难以诊断的怪症?伙食如何准备的?
查问之细,不单弟子要答,连杂役和火工亦须一一出列禀报,是以耗费了不少辰光。如此查问下来,本应揪出端倪了,却显然是徒劳无功。
她又留意到,冷云痴遣散弟子时,面上微微透着忧虑。以冷云痴的深沉,让他显露喜怒还有些可能,任何稍微示弱的神情,例如忧愁一类,素来是绝不显现的。今次事件居然能令到他泄露忧色,让弟子们察觉,可见他那几问的背后隐情重大之至,说不准已到了威胁北霆门的地步。可是,那会是甚么?
北霆门雄踞西蜀,势力播及蜀南黔北,如今青派与青派所培养的暗卫在蜀宫牢牢生根,势力已伸入新建的禁卫,俨然是亲军新宠。当年王建称帝前的节度使牙军是老一派的亲军来源,建制久了、人数众了,分支渐多,掌军使的来源也杂了,不免渐渐失却天子禁卫的本意;而这支世人所不得见的暗卫以及新建禁卫,寻常军人武力远为不及,才是当今蜀帝王衍与亲信们最直接倚赖的护卫。
可以说,北霆门上撑大内、下傲江湖,有甚么事竟能教冷云痴露出忧色?
司倚真垂首思量,突然前面三人的脚步停了。她抬起头,黑瓦白墙的青派别院已在身前。北霆总庄的主要屋舍均是黑瓦黑墙,唯独这幢别院是白墙,间以褐色木柱,极是亮眼。北霆庄中,牢狱“旦夕楼”与刑场“火冢场”是两大肃杀之地,而这一座漂亮的别院,却予人同样的森严难测之感,甚至更可怕。
——或许那是因为里头起居的人,注定是要以杀戮为生计的。他们思索与谈论的只是杀戮,而不是武道。
司倚真跟着冷云痴等人步入别院,心头忽有些莫名的发凉:“师父在西旌时,手下统领的人便包含了青派的杀手。朝夕是在这样的地方度日的。”她当然不害怕自己的师父,她是心疼师父:难怪得师父年华大好之时,心已疲惫,他可是杀戮之事的主脑人物。
一进得别院大门,便嗅到一阵药气。司倚真随江璟学的只是相当粗浅的医理,不出当时一般儒生所学之范围,断一些常见的病症还行,药学就不通了,也闻不出是甚么药。只是奇怪:“药气这么浓,这院中到底有多少人生了病呀?”青派是何等角色?岂有一院人都病倒的怪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