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衡道:“我求甚么?只求让我回去过种地牧羊、数算收成的日子。”目光偏转,望向韩浊宜手中匕首,左手数指轻轻搭在刀尖,将刀刃拨转到一边。“刀头上的生涯,我又不是没有过,从小过也过厌了。韩先生孤伶伶一个儿,对家室之想不屑一顾,将朋友恩义视作虚妄,偏偏既在朝、又在野,命运难测,才要藉宝物安身立命。在下却……嘿,却早已知道怎生在这乱世安身了。”话声微带叹息。
韩浊宜没料到这个意气飞扬的后生会说出如此兴味索然的话来,但瞧他脸色,又有些恬然自处的愉悦。一时捉摸不透他是喜是忧,也不想花费心思理睬,又问:“若说你不是…不是离间,怎胆敢臆测…臆测晋王要…要杀我?”那塔壁极是厚实,他仍压低了声音说话,彷佛这份担忧一旦泄漏于外,晋王果真便会发难。
殷衡后退几步,摊开双手,说明并无敌意,又侧身走向紧闭的塔门。韩浊宜暗自松了一口气,右手匕首虽仍紧握,左手却慢慢松开了袖中另一组毒针机括。
殷衡站定了脚,半个身子藏在灯光不到的暗影里,眉目看不清楚,只是浅笑犹在:“只因我在李继徽手下看过许多这样的事……只因我自己,便也遇过。”
遇过甚么样的事呢?殷衡虽未言明,但韩浊宜这许多年来,早已猜到。
西旌这等被藩镇蓄养的侠刺,往往说反便反,像赤派那样始终为李继徽尽忠,倒是少见。好听点说是死士,骨子里不过是为了钱财而赌命。一则这类杀手是贪利,二则恐怕也因为上司只将他们当作爪牙厉害的鹰犬,一朝用不到,或者生了疑忌,任意便将之牺牲了。
在上位者无仁义,居属下者无节操,这正是藩主与密探杀手的共存关系。
再说自己好了,就算并非见不得光的侠刺,而是堂堂正正的谋士,又当真是对两代晋王殊死效忠么?当年只不过是看上了李克用的潜力,知道拿师门秘术可以换来荣华富贵罢了!
韩浊宜坐回椅中,苦笑一声。我对主公并非赤胆真诚,主公哪日倘使来对付我,也仅是一念之间的转换,公平得很。
所以他要自立自强,要与北霆门缔盟,取代日渐嚣张的天留门,要尽早解出黑杉令致富强兵之谜:晋王不对付自己便罢,若然发难,我另投他主,甚或自己收兵买马称霸,也能再立山头,若要收买晋王麾下的人才,重赏之下,亦非难事。谁说天下定须由武将主宰?
晋王李存勖即将称帝了,这人十分勇决,自己又身份暧昧,他身登大宝后如果没有大大显扬自己,那一定是想法子来杀害。自己帮他炼精钢兵器之事还算光明正大,但以“神凝”、“魄定”等迷魂丹药提振军士的作战士气,令士卒视死如归、将领凶悍骁勇,此事却万万不可外泄——晋王要确保登基后自己仍守住这秘密,若非重赏,便是灭口。
韩浊宜又倒了杯茶一口饮尽,瞪着半空,狠毒面色竟渐透出无奈,自言自语:“倒没想到,咱俩同病相怜,还真是朋友知己了。”这个“咱们”说的当然不是他和冷云痴,而是晋王手下的他,和曾为李继徽效力的殷衡。
他又想到那个清晨,炎热如油锅地狱的山腹高塔之中,二人已说到僵局,几乎无可转圜。他唯有两条路可选:一是扣住此人,取令灭口;二是虚与委蛇,假意答允条件,日后得到令牌,再命亲兵处置青派,并一脚踢开北霆门。他心念转了转,道:“说了半天,好让我验验货了罢?未见真品之前,说再多也是虚妄。”
殷衡点点头,站上两步,也不见他在牛皮袋里掏摸,手上已翻出一件物事。
壁灯照耀下,那灰青色物事黯淡中有异光,边角切割抛光甚是漂亮,流水纹之间嵌有工整的图符,笔画短促,形状挺括而末梢不失圆润,果真似是异国文字。这种种特性,在在只有常居疑才能做得出。韩浊宜不由得望了洪炉一眼——
当年呀当年,年少的自己在这炉旁学艺,这物事便由炉中炼出,终于给师弟夺了去。除了精钢的炼法,常居疑刻下的那些花样,又是甚么惊世学问的别名呢?一时之间,感慨与贪念交织。
他一眼便知这令牌如假包换,心意激动,再不愿夜长梦多,哪里还有甚么犹豫?故作镇定地缓缓朝塔门接近,殷衡也随之转身。
韩浊宜猛然放声大叫:“来人,来人!”接着用力将塔门一推,反身往塔外跃出。
塔门一开,守在门外的亲兵立时拥上,一人伸手来接自己,余人举刀抢至他身后护卫。韩浊宜忙要去拉那亲兵的手,指着身后叫道:“拿下他!”却感觉后心一痛,背上被甚么又薄又沉的物事打中。他心中骇然:“这是甚么武器?”后腰已被拿住,再也拉不到那亲兵来接应的手。
殷衡语声正在他耳后,半是威胁、半是嘻笑:“我以往没想过黑杉令这大件玩意儿也能当暗器使。被宝物打中的滋味如何?有没有感应到令业师所刻图纹的灵气?”
风声忽起。阻在二人中间的三名亲兵,突然四肢诡异地晃摆,倒了下去。殷衡急须脱身,钢镖打的均是太阳穴,附以独门指劲,钢镖旋转入脑,便甚么也都搅碎了。三人顿时气绝,身子却未死透,直挺挺倒在地下,原先备战的手脚兀自舞动。说是死人,却跃动有如活人,情状怕人之极!
韩浊宜虽是文士,但他为晋王谋天下计,惯见战士死伤,又是试验秘药的大行家,刑虐活人原本全不当一回事。然而,亲眼见着身后那个一向言笑轻狂、仪容秀逸的青年,一甩手间将跟随自己的亲兵整治成那骇人的模样,仍教他深深凛然:这名青派头子自言“只懂杀人”,所言非虚。
殷衡竟彷佛觉到他的心意,又道:“怎样?我杀人的花款很多的。韩先生深明医理,请问现下如若是你躺在那儿,身上是有知觉或是没知觉呢?”
一直以来,韩浊宜到天留门微服视察,所领的亲兵不多,今趟更只携五名。于是转眼间只剩了两名亲兵,束手无策地看着他遭人挟持。
而站在山壁暗门前守卫的天留门人,更对这变故大为惊疑:方才明明见韩先生带同这青袍人前来,二人有说有笑,韩先生连高塔禁地也让他瞧了,韩浊宜颇具威严,他带来的贵客那是谁也不敢为难,怎地进去转了一圈,二人便反了脸?
十多年后,韩浊宜再次于天留门遭到殷迟挟持,这情景可有多像。只不过殷衡笑里藏刀,而殷迟是不加掩饰的横恶骄傲,扯着受伤的韩浊宜在地上拖行。韩浊宜将两番可耻的经过在心中一比较,恨得牙关紧咬。用力之甚,令得下颚皮肉亦抽动发酸!
小杂种,待我找到令牌,便将你在你爹的墓穴里活埋!只可惜夺令之事不能亲自办理,无法叫北霆门人在你鼻子里再塞多十剂断霞散,让你活活闷死之前,痛苦得有如一万只蚂蚁钻进了脑髓……
土屋外的天色将近全黑了。韩浊宜回想着自己如何被殷衡的挑拨离间之言说得心浮气躁,没等出到塔外、万无一失,便急着发难,终于让对方趁隙脱逃。突然之间,窗上传出微响,在静寂的黄昏小屋里听来却是突兀之极,似乎窗棂落下了甚么东西。
他一惊,走到窗边,等了一等才去推窗,却见一只鸽儿扑扑拍翅,飞到屋外地面停下。
是一只经专门训养、来这间土屋传讯的信鸽,不知怎地在日暮才匆匆降落于此,彷佛要带来的消息也十分曲折似地。信鸽足间字条写道:“五年清算后,南霄门一行遇快剑手侵扰,自称劫狱者,挟一南霄门人而去。疑为其人。顷刻,失其所在。搜山不获。”
他将字纸在灯上焚烧了,瞧着跳动的火焰,当日的狼狈又现眼前:
那时天色大亮,殷衡挟持着他来到山下,将他放上来时的马匹,自己翻上了另一匹,扣着暗器,拉着韩浊宜坐骑的缰绳,并辔向西,奔出十数里。陡然间,殷衡暗器脱手,从侧面打入了韩浊宜座骑的眼眶,直贯入脑!
打中前脑,马匹一时不得便死,却即刻失了神智,乱颠乱奔,驮着韩浊宜,毫无目的规矩地冲撞窜奔了好一阵,才倒地气绝,把他摔下了地。这么一来,马蹄痕迹便难以分辨了。
途上双骑齐驱之际,那奸诈之人曾经没来由地说了甚么?“今日破局也罢,倒是助我了却一件生平心事。”
这言语来得突兀之至,语调中竟大有凄伤之意,一句话说得犹如一声叹息。
当时韩浊宜愕然回顾,殷衡令两匹马儿缓下了步伐,怔怔眺望前方天地。再过去是更大片的草原,与更连绵的高山,已是甘凉之地。
只听他漫不经心地道:“原本我下不了决心,现今没甚么放不下的了。趁着还狠得下心,死得了,早些偿清旧债也好。”
他转过脸来,冲着韩浊宜神秘地一笑:“倒没想到是你听见我这决定。这世上,不会再有第二人听见了,算是卖你一条独门消息。”
韩浊宜瞠目而望,摸不着头脑。说时迟、那时快,殷衡一扬手,暗器便将韩浊宜的马匹打到疯癫冲出,一提缰,大笑驰去。
这末了一句话与黑杉令下落究竟有何关连?殷衡是否因为偿甚么债而将令牌另行讬付?韩浊宜百思不解,十多年来,几乎要想破了那颗尖尖的秃脑袋,如今看来只能走一步算一步。其实,便是智慧远高于世人的常居疑到此,怕也解不出。
只因这天外飞来的说话,与黑杉令的去处毫无干系,而世间仅有一人或许可以解得。
那人隐居湘西“翻疑庄”,地方上赠了个外号叫“剑胆陶朱”,将唯一徒儿送到了北霆门卧底,去查找黑杉令,为了躲避西旌赤派的追杀,连真实姓氏也对所有庄外之人隐瞒得彻底。十六年来,那人一年一祭,平日思量,说不清多少遍回忆殷衡身死之前的种种,越想越是犯疑,却总是无法解开黑杉令失落之谜,更排遣不了心中死结。
此际,出川的长江水路之上,康浩陵与司倚真携手站立船头,顺流行船,瞬息千里,襟怀酣畅,望身旁奇丽山色急闪而过,大呼快哉。
康浩陵自从被师父见疑以来,一路上忧色不减,难得让豪情冲淡了惆怅,司倚真不想又增添他的忧虑,于是笑语之间,刻意未提及韩浊宜、黑杉令等种种尔虞我诈之争,心头却犹记着韩浊宜捎给冷云痴的怪话。此行返家,她正要一五一十地禀报师父江璟。
(第三十八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