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倚真手足无措,猛摇着头:“不是,不是的!你见着我师父,自己问他罢!有些事,我知道师父瞒着我,有些事他坦承不讳,却严禁我多提……我藏着他的秘密,背负着身世疑问,我,我……”
从前,她未对康浩陵倾心,个把谎言说扯便扯,如今在心上人面前,她自小的隐忧到底倾泄而出。在湘西的家,她是娇贵小娘子,那欢快无邪的童年时光,原来一直隐伏着深忧——
她怕师父根本是个大恶人,怕自己的身世极为不堪,怕自己父母并非善类。更多的时候,她站在师父一边,怕西旌比她所想的更坏,因此师父只是为了李继徽的旧恩而讳隐。她又担心一旦解开黑杉令之谜,再无法回到无忧无惧的日子。如今有了康浩陵,她更是忐忑,心疼师父对康浩陵空有一番栽培之意,却无法明说究竟……
——最恐惧的,是怕师父败在对李继徽后人的一份慈念。
李继徽元配已丧,多年戎马倥偬,并无亲子,师父一经推测得知,李继徽另有习武的义子,当时便决意传功,好维护李大哥身家性命的周全,并让大哥义子成为武林顶尖人杰,竟宁可冒上身份败露的风险。可是康浩陵只知忠于义父和师门,她多怕这个为忠义固执的少年揭发师父的秘密,引来西旌的追缉格杀。
那么她和师父、和侍桐、和奶娘嬷嬷、和矿工们,这么多口人在湘西那座宁静家园,就要因为陈年恩怨而毁弃!
她不由自主,向前接近康浩陵,似要从他体温找到慰藉。“师父的事,我不懂的地方太多了……从小到大,我总是见他不快乐,见他总有些话不肯对我出口。他在世上就我一个亲人,我没有师母,只知师父恋慕的女子不曾和师父正式结褵,一早也不幸去世了……”
她说到师父的私事,脸上微红,轻声道:“师父年纪也不老,青楼…他倒是常到访的,因此我自小不敢轻贱青楼的娘子们。但我却知,师父已永远绝了婚配之念。我总想,当年那恋人一定将他整颗心都占去了,芳魂一逝,他的心亦随之死去,再不会认真看待世间别的女子。”
康浩陵脱口而出:“假使我没有了你,也不会想要别人。”话一出口,便感不祥,忙转口道:“你师父那样的高人,总是特立独行些罢。”
司倚真道:“不只这样。每年他要祭奠一位亡友,将我赶开,一个儿边喝酒边掉眼泪,我老疑心,那位叔叔之死,与十多年前之事也有些关连。我…有时真难受,我不像师父的女儿么?可为甚么,他对着相依为命的女儿,也不肯吐露实情?”说到最后两句,一向硬朗的她,眼眶竟已潮热。
她真情流露,康浩陵听得心疼,在她手上轻拍。司倚真的眼泪为他的温情一激,便这么掉了下来:“你在黑牢之中,说过无论如何也不怪罪我的。你现今怪我了么?”
康浩陵怎再说得出个“怪”字?只好说:“唉,我还是不怪你。”
司倚真一手擦泪,不好意思地道:“我原是要来接应你的,没料到自己这么没用,先哭起来啦。”
康浩陵宽和地一笑:“你本来是个小姑娘嘛,何必在我面前好胜?”
司倚真哽咽道:“我很小的时候,便知道师父不会陪伴我一生一世。我这个身世不明之人,这一生漂流到何处是何处,因此虽是女子,也不可在人前示弱…”
康浩陵道:“你不但是个小姑娘,还是个矜贵惯了的千金小娘子…”见司倚真面露不服,张嘴欲辩,他晃了晃她手,续道:“…你比起旁的姑娘,脊梁骨是硬得多了,可是你记着啊,和我在一块儿,你永远也可以示弱,可以撒娇,爱哭便哭。你淘气了也好,软弱了也好,无论如何,总是有我照看着。”
他生长在男人堆里,从不知如何对女子盟誓,司倚真是他爱慕的第一个少女,看着这向来活泼豪迈的女孩突现娇弱模样,他心头温热难制,自然而然地便这么对她说了。这短短数句,无一字涉及风月情话,没有一句花巧,却是最真挚、最坚诚的许诺。
司倚真被他这宠爱无边的言语一惹,眼泪更是流个不止,颊边却展开了浅笑:“多谢你,这辈子可没人这么对我说过。就连侍桐,虽然大我一岁,却是个戅直姐儿,还得我照看她多些呢。”
康浩陵道:“我对你师父为人一无所知,但听你说得多了,知道他对你极是挂怀。无论他对外人如何,待你一定是慈父心情,你倒不必怕他对你生疏。”
他说这话时,心中实是想起义父的形象:那形象高大雄硕,待自己恩威并至,又对自己期待甚深,比起一味责骂求全的师父,更加像个亲生父亲。然而,义父何尝不是瞒了他好多事?
“我的身世,义父究竟知不知情?师父因我是敌人之子而提防着我,难道义父也跟着信不过我么?不,不会的,倘若义父不信我,便不会让我在西旌见习,不会对我多所期许。义父和我相处不多,却…却……”
义父比师父还更加爱自己!康浩陵此时只想飞奔到义父跟前,把自己的委屈全说出来,从此跟在义父身边,做个西旌的死士,甚么武林之事都不管,甚么刀剑同途的“旦夕篇”也不练了,将来就和那许多西旌的先人一样,默默无闻地死在这乱世里,也就是了。
然而这逃避的念头只是一刹,他很快恢复了刚硬的心智,决心拜见真妹的师父,正面迎向那无数谜团。自己是南霄、北霆门人私通的孽子,所练“旦夕篇”又是师门禁忌,事情已不能再坏了,世上还有甚么怕的?男儿一朝踏入江湖,问的便不是怕与不怕,而是自己能不能步步踏前,踏出条血路!
他只不知道,这也是李继徽青年时,与少年江璟之间惺惺相惜的豪语。
他伸指抚过司倚真面颊柔细的肌肤,拭干她泪痕,道:“好,我听你的,此间事了之后,我随你返家一趟,正式拜见尊师。他若坚持传我功诀,我自然肯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