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而同门相见的喜悦很快便将他的不安冲淡。他是关门弟子,辈份年纪在这三十人中都是最小。一伙师兄抢了上来,大叫大笑,对他拉手捏脸,瞧他是人是鬼?在敌人黑牢中可有少块肉、落了根手指?
史庭威年纪较轻,更加无顾忌,先是抱住了他,满大堂蹦跳一阵,又叫嚷着:“你究竟怎么开罪冷云痴啦?我上北霆门去请他关我大半年,怕他还不愿意哪。没想你江湖经历不多,才出道便一鸣惊人,和北霆门主对着干。”
康浩陵辩解:“我可没和他作对——”
一旁的封晋敏忙按住史庭威肩头,低声阻止:“这地是北霆门的地头,大堂里说不定便有北霆门耳目,你说话当心些!”
康浩陵腿伤原已好得差不多,如今回到师门队伍,外有师门药方调理,内有妘渟提点本门气劲合一的培蕴之功,不数日更感身轻体健,大半年的苦牢,并未落下病根。
二日之后,南霄门一行在北霆门人专途迎接下,踏进北霆庄。妘渟要康浩陵跟在二十名随侍的弟子里,不让他参与五年清算的十人队,说是怕他身体未曾好全。
康浩陵一步步走在“弥确巷”上,望着封晋敏、史庭威以及众位师兄的背影,再度微微有些发毛:“师父是关心我,抑或不信我这北霆门人的后代?”
南霄门人在火冢场的南侧立定,一色赤红衣袍,与北霆门的玄色队伍隔着场心相望。夏日艳阳映照各人红袍,火冢场南侧这一块地,有如凭空着了一团火焰。
康浩陵左右瞧了瞧师兄们,又低头一瞥身上浆熨得笔挺的赤袍,右手抬起,在背上的南霄门佩剑剑柄轻轻搭了一把,忽感到说不出地骄傲:“我是南霄门人!无论出身为何,我一辈子也是南霄门人,北霆门当然是我的死敌!”
——这一刻,黑牢中摸索“旦夕篇”的辛苦,对父母化解两派仇怨的感动,尽皆抛开。
彷佛,自己又回到入狱之前那个单纯的南霄门小弟子,不问身世,只知苦练剑术,更没想过甚么“无剑之剑”与“刀剑互转”,一心一意以师父师兄的指导为尊,以一身赤色衣袍为荣!
接待的北霆门人冷口冷面,只一拱手,便退去了。有两名衍支弟子走得心慌意乱,似乎怕南霄门人从后头赶上来挟持他们。
康浩陵心想:“真妹为甚么不在其中?但盼北霆门没对她起疑才好。”他却不知,司倚真与一众低班女弟子,正在料理北霆门人的伙食,哪能获准进入“五年清算”的会场观战?
妘渟招手叫康浩陵过去,道:“你站近一点瞧。”康浩陵一阵惊喜,依言步近。
只见师父睨视着冷云痴被玄袍弟子簇拥着入场,哼了一声:“他表面上藉着我二派的南北地缘,占了广场北侧,叫咱们来南侧坐地,实则是趁机南面而坐,暗喻自己的身份和野心。北霆庄内布局,处处也都是这等机心,光会弄巧。他又不是当皇帝!”
此时北霆门邀请的公证人也已入场,在东侧依门派坐下,共分四队。由他们的穿着、身材、面目看上去,皆是巴蜀一带的武人。
康浩陵未曾参加过五年清算比试,今次又身系牢狱,不清楚筹备详情,疑惑地问师兄:“这样邀来的公证人,地缘更近北霆门,岂不偏心?”
封晋敏道:“这节倒无须忧虑。五年前在咱们的场子,邀来的便都是关中、河南甚至河北的武林人物,总不成要公证人为了双方的私怨长途跋涉罢?每次聚会之前,双方于公证人选上,自然是你写一封信、我传一句话,来往交涉,研讨定当了的。这么多年来,一直都是这么办。”
史庭威也说:“自来双方死在场上的弟子也不少。十年前,你很小的时候,那时我也是个少年,那一次也是在北霆门,本门就在五年清算的场子死过人。”
康浩陵凛然问:“就那么打死了?”一边回忆十年前,的确曾有位师兄突然在夏季、在远地死亡,但真正的死因他却懵懂不知。
“就是,后来急速运回本门料理后事。你年纪小,夏至节待在凤翔,虽有参与出殡,却恐怕以为那个师兄是在异乡急病死的罢?幸而我生平也只见过那一回。”
封晋敏插口道:“庭威没说错。你道这是武技较量那么简单?”
史庭威还没说完:“等会儿你便看到了,甚么点到即止,在五年清算的场子里,都是说着好听罢了,那次还有公证人被双方的狠拚吓得当场退出呢。”
妘渟低声斥道:“不可妄语!”史庭威连忙收声,封晋敏也向康浩陵吐了吐舌头。
说话间,午时已到,原本相互寒暄的公证人也静了下来。
冷云痴撩起黑袍缓步而前,叉手为礼,接着身子前弓,向妘渟深深一拜。康浩陵受困黑牢,尽拜此人所赐,一看到他,当日被整得尊严尽失的愤怒又冲了上来。只恨自己功夫未成,不能跃出去打他一顿,只得深吸一口气。史庭威知他心意,在他手上握了一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