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女寝的管事师姐又在催促就寝,司倚真读了那信,心头憋着一股淡淡郁闷,向师姐道:“我倒了洗澡水就来。”古时清水难得,所谓“洗澡”,一般不过是手足洗涤而已,“沐浴”才是郑重大事。寝室夜夜都有人出屋倒洗澡水,那师姐叮咛两句,便将灯灭了。
司倚真提木盆来到屋外,她原是要藉故出来散散心,从前在家里,她总趁嬷嬷熟睡,招呼侍桐出屋游玩,有时一溜便溜到翻疑庄外的山道上,直玩到侍桐呵欠连连,才愿意回屋。北霆门规禁甚严,她又怕泄漏行藏,不再享过夜游之乐。如今已取得门人信任,才敢稍稍投机贪玩。
她扔开木盆,从一条开满杂花的小径上走出去,反来覆去只想:“殷迟,殷迟?我从没听师父和北霆门人说过这人,他不是成名人物,却学到了比师父还高明的画水剑。”
手腕虚拟剑招,温习那残缺一套画水剑,在北霆门不便多练,却也未感生疏。“师父的画水剑,是从他童稚时的好友处学来,那好友是女流,却没有嫁给师父…也不曾见她来咱们家里拜访,不知那位阿姨嫁去了哪里?……这个殷迟既是仗义之人,不会是天留门下的,可不知他和师父那位女流好友,有没有渊源?”
她记得,江璟说起学画水剑的缘由时,面色颇见温馨:“…师父这几招,是小时候从一个好朋友那儿学来。她是姑娘,剑术是她姨母家传,她姨母本是天留门人,天留门转成了邪派,她姨母逃下了山,从此不相往来,到去世也避着天留门人,她的画水剑因此学不全。这姑娘呀…说是师父有青梅竹马之谊,倒也可以。”
司倚真那时已读过李太白的长干行,晓得“青梅竹马”之意,笑问:“那不就和师父正好凑一对儿了么,怎么师父又不娶她呀?”
一问出口,便怕师父生气。但江璟只是在她额上点了一下:“你人小鬼大,又知道甚么?我和她结交时,都还是孩子,原本只像兄妹一般,她叫我大狗哥哥。后来,我才模模糊糊动了些念,咱俩便都长大了,各自有了意中的人啦。”
司倚真知道师父与遂宁公主的往事,不敢多提,却不知那位阿姨的归宿,忙问:“那位阿姨喜欢了甚么人呀?”
师父侧过头,瞧着空中,神色很是安详,甚至有些甜,好像看见了一对嬉闹的人影:“她喜欢了我一个很好的兄弟,起初是不打不相识,她先去招惹人家。我那兄弟认起真来,反过来追着逗她,她不甘心,又招惹回去。这样一来一往,便斗成了一对好冤家。”
既是好友结成一双,怎地叔叔阿姨两位从不到我们翻疑庄拜访呢?师父却不答她这一问了。师父过往的经历甚杂,这旖旎一段,也并未使得司倚真悬念太多。但神秘客一现身,不禁引她想起了画水剑的传承之谜。
只是,“殷迟”这名字,连江璟也不知道,司倚真又何能得知,师父那位青梅竹马之交便是神秘客的母亲?怎料得到殷迟毕竟闯上了姨婆含恨离去的天留门,搅出一番大风波,换得了举世凌厉无匹的画水快剑?
司倚真想得入神,陡然间,听见右前方五六丈开外有几下草鞋踏地声,有人正施展提纵之术飞奔而过。
司倚真大奇:“这么晚了,哪个门人在施展轻身功夫?”守夜的门人规定缓步而行,且必定提灯。那人夜半摸黑飞奔,难道是北霆门潜入了外敌?
一想到可能是北霆门之敌,司倚真登时精神大振。她自己来此卧底这么久,列雾刀招是越学越多,惹眼的事情却没见过几回,自己身世和黑杉令下落都苦无线索去查。那日若不是常居疑上门,将她掳去,她连黑杉令的来由也难以凑巧得知。“我这便去瞧瞧。回去若受责骂,我便说是追查可疑之人,理直气壮!”忙轻声奔入屋内,抄起衍支弟子木刀,依稀辨别方向,回空诀心法在身内略一流转,即跟了下去。
她倒不是艺高胆大。只因这是在北霆门的地头,敌人若出手攻击,她一嚷开来,援手立时可以四面八方涌至。她进屋取刀耽搁了时间,忙使劲奔跑,“回空诀”感应外界的本领极强,她虽造诣未深,踏步之间已可将些微阻力挪为助奔之力,小小的人影体轻腿健,不久便清楚听闻前方的脚步。
“这人轻功不过中上,但急奔中不闻喘息,功力是挺高的。”正思及此,突然眼前一亮,四名北霆门人提灯从一排树后转出。
司倚真忙在屋舍暗处一躲,认得这几间大屋是存储米粮之所,前方不远便是旦夕楼。那四名北霆门人均是一手提灯、一手提食盒,平日也都见过的。司倚真念头连转:“难道他们要去接更守监牢?原来旦夕楼的监守,是在二更交班。那外敌这下要被捉个正着了。”
岂知她前半猜中,后半大谬。只听得那急奔的脚步直冲四名北霆门人而去,前头俩人叫了一声:“黎师兄!”那人便应道:“唔,换更轮值么?辛苦你们啦。”
一个师弟道:“是换更,多谢师兄。师兄还不安睡?”
那人道:“我奉师父之命出外办事,初更才回。收拾半天,这也要回屋了,误了就寝时辰可要受罚的。”
司倚真大感失望,追到头来,不但不是外敌,怎么竟是绝无嫌疑的黎绍之。又听一名接更之人道:“本门门规也忒严。像黎师兄这样刀法高、办事牢的资深门人,也要受就寝时辰约束,死赶活赶。就算误了时辰,难道还能要你睡在庄外么?”
黎绍之道:“门规便是如此,你嚼甚么舌头?不服的卷铺盖回乡罢。”这话显是开玩笑。那弟子忙道:“唉呀,师兄别赶我走,大不了罚我进旦夕楼关两天黑房。”
司倚真心道:“虽非外敌,但我可趁机瞧瞧,旦夕楼门的换更是怎么一回事。正可向那个殷迟说知。”听三人闲谈几句,接更之人便走向楼门交班。司倚真怕黎绍之立时便要从这条路上折回,左右迅速一瞟,选中了屋前叠放货物的一辆大车,蹬着它攀上了屋角。